论 英 雄
安立志
近来网上关于英雄的话题聚讼纷纭,论争迭起,先是岳飞是否民族英雄,继之黄继光、邱少云有否体现了“军人生理学”,乃至雷锋的照片、日记旧话重提。论争之正反双方,只围绕一个焦点即英雄之真假,似乎并未涉及英雄之有无与英雄之价值。
“英雄”本来是动植物,之后才引伸到人群中。三国时人刘邵曾指出:“夫草之精秀者为英,兽之特群者为雄;故人之文武茂异,取名于此。”(《人物志》,中华书局,2009年,P93)那么,到底怎样的人类才算“英”“雄”呢?他指出:“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他进一步阐释:“必聪能谋始,明能见机,胆能决之,然后可以为英”;“气力过人,勇能行之,智足断事,乃可以为雄。”(同上书,P94)他这标准够高,即使“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张良,也只能是“英”而不能称“雄”,而“率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的韩信,则只能称“雄”而够不上“英”,叱咤楚汉风云的人物,够上“英雄”的只剩下刘邦、项羽二人了。而在曹操那里却不再“英”“雄”异体了。他与刘备“煮酒论英雄”时称:“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正因英雄的标准高不可攀,曹操才会说:“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至少在当时,曹刘是并非“不可一世”的。
然而,上述诸例论及的只是英雄的内涵,并没有对英雄的作用作出界定。李大钊是中国最早传播马克思主义的学者,也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他曾以文言写过一篇题为《民彝与政治》的名文,发表于中共建党前五年,距今已经99年。他在文中引用三位西方学者的观点,分析了英雄之于历史发展之作用。苏格兰史学家加莱罗(Carlyle,现译“卡莱尔”)笔下的英雄不是凡人,而是“能见人之所不能见,知人所不能知”的“神人”,是“神而降为人”。而美国文学家耶马逊(Emerson,现译“艾默生”)眼里的英雄,则是“人神”,也非凡人,是“人而超为神”,但他却是“顺从有众之心理,摄取有众之努力”。俄国文学家托尔斯泰的看法与前二者有所不同,他首先否定英雄之存在,“谓英雄之势力,初无是物”,“离于众庶则无英雄,离于众意总积则英雄无势力”,英雄不过是民众的一分子,其作用只是民众意志之集成。李大钊认为,无论将英雄视为“神人”还是“人神”,都是“为专制政治产孕之思想,今已无一顾之值。”只有“托氏之论,精辟绝伦,足为吾人之棒喝矣。”(《李大钊全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P156) 由此可见,李大钊是赞同托尔斯泰的观点的,不仅认为英雄“已无一顾之值”,而且认为,崇拜英雄“为专制政治产孕之思想”。这个论断,对于杀气腾腾、疾言厉色地为英雄辩解者,看来也是“当头棒喝”。
李大钊指出:“盖唯民主义乃立宪之本,英雄主义乃专制之原。”(同上书,P157)见之于思想文化层面,英雄崇拜,洇润浸染,其所导致的结果,只能是“失却独立自主之人格,堕于奴隶服从之地位。”(同上)李大钊崇尚唯民主义(即民主主义),而将英雄主义视为“专制之原”。这个论断蕴涵的道理是深刻的。英雄崇拜作为一种社会情结,既是文化的产物,也是制度的产物。即就我党历史来说,关于英雄的话题也是自相矛盾的。1959年的庐山会议,林彪批判彭德怀,“只有毛主席能当大英雄,……你我离得远的很。”讨得了毛泽东的欢心(《毛泽东和他的高参们》,贵州人民出版社,2011年),终于取彭德怀而代之,成为中央副主席和国防部长;1970年的庐山会议,则是林彪“走麦城”,毛泽东在批评林彪时提出了“是英雄创造历史,还是奴隶创造历史”的问题,当然否定的是前者,肯定的是后者。然而,想想“文革”十年,七亿盲从的群氓,一个天才的大脑,责在领袖,责在民众?很难简单言说。威权政治与立宪政治是对立的,而威权政治往往英雄辈出,典型遍地,何以故?这与威权政治的人治色彩有莫大关系。既是人治,就必然强调个人形象、个人影响、个人威望,然而,“一个国家的命运建立在一两个人的声望上面,是很不健康的,是很危险的。”(《邓小平文选》第3卷,P 311)对国家是这样,对民众也是一样。只靠英雄人物的示范,同样不靠谱,虽然“榜样的力量无穷尽”,然而,自古以来,榜样就有正、负之分。人们相信主持全军政治工作的军委副主席徐才厚多一些,还是相信“毛主席的好战士”雷锋多一些?这不仅已为几十年的历史所证实,也为当今的现实所证明。由于个人形象、个人影响、个人威望,并非唾手可得,于是就需要制造个人迷信、个人崇拜、个人光环,而实施这样的“工程”并不简单,文过饰非,隐恶扬善,移花接木,凌空蹈虚,涂脂抹粉,重塑金身之类的手法司空见惯。就目前的争论而言,人们似乎并非对哪位“英雄”进行发难,其指向大都是质疑其塑造与宣传手法的拔高与伪饰。
一部中国史,是一部人治史,也是一部英雄史。无论本纪、世家、列传,无非都是历代“英雄”(其实是帝王将相)的“起居注”。20世纪初叶以来特别是“二战”之后,世界上陆续孕育出一批以威权主义为灵魂的政治实体,这些实体,无一例外地以威权主义为特征,尽管其政治哲学也在强调“奴隶创造历史”,甚至在口头上将人民的作用捧上云端,但在实际上,无论其政治史或其组织史,几乎都变成了无一例外的“英雄史”,字里行间大都是英雄人物的高瞻远瞩和嘉言懿行;而作为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就是英雄人物的塑像、画像、雕像遍布城乡。而这种现象之极致,过去是苏联与中国,而今只能到东邻去寻找了。如此日积月累,反复沉淀,这个社会就如同“大雄宝殿”,上面是巍峨壮观的庄严佛像,下面是虔诚匍匐的芸芸众生。
20世纪初叶,短短几年,李大钊经历了王朝坍塌、共和草创、皇权复辟三大历史事件。因此,他在这篇以抨击洪宪复辟的论文中,十分警惕英雄政治,他强调指出,“盖迷信英雄之害,实与迷信历史同科,均为酝酿专制之因,戕贼民性之本,所当力自湔除者也。”并提醒世人,“国家之事,经纬万端,非一二人之力所能举,圣智既非足依,英雄亦莫可恃,匹夫之责,我自尸之。”(《李大钊全集》第一卷,P158)这些为当代一些官员或愤青所不容的思想,却是与《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的精神完全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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