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嫁接
安立志
嫁接一词是在小学课文《米丘林》里学到的。嫁接似乎只适于植物,动物里异变的骡子、狮虎兽,叫杂交而不称嫁接。至于网络上的“虎头蜂”、“鼠面狮”,只能是电脑拼接。似乎动物与植物也不能嫁接,“冬虫夏草”,绝对不是“冬虫”嫁接在“夏草”上的结果。文化能否嫁接?比如欧洲的马克思主义与中国的儒家文化能否嫁接?有点拿不准。
倘要引进外来文化,先把原有的本土文化打扫干净,在一块空地上进行新文化的繁殖和培育,这根本不可能。如果在本土文化基础上引进外来文化,两种不同质的文化如何相处?是平行发展、相安无事,还是不共戴天、你死我活,是前者把后者同化吸收,还是后者把前者取而代之?当然还有一种选择,那就是通过杂交、嫁接融为一体。在文化问题上,人们通常不使用杂交或嫁接这样的概念,一般称为“结合”。
1989年,美国耶鲁大学资深教授、著名中国史研究专家史景迁(1936—)应邀到北京大学作中外文化交流系列讲座,演讲内容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书名为《文化类同与文化利用》。他指出:“不同文化间的互相联系对人类历史是非常有意义的。”他特别指出,“也许是人们太多地强调西方对中国的影响了,所以我想颠倒一下,看一看中国对西方文化的影响,了解一下在欧洲或(在较小程度上)美国的西方思想家是如何被中国文化的某些因素所打动和吸引的。”(该书,P12)他的意思很明确,中外文化的交流不等于欧风美雨的侵袭,不等于西方文化的单向传播,文化的交流是双向的,中国文化也影响过西方,中外文化是可以结合的。
史景迁的演讲,时间跨度很长,从16世纪的明末到20世纪的今天。其中涉及了西方思想界、文化界的许多名流,通过各种渠道对中国文化的介绍与评价。十六、十七世纪,中国文化对欧洲的影响是正面的,不仅因为中国的园林、陶瓷等等为欧洲民众所喜爱,中国的思想文化也被欧洲志士作为反对欧洲封建主的思想武器。由于当时条件的限制,在中国文化被介绍到欧洲时,文化信息的扭曲、残缺当然是存在的,在异域他乡水土不服也属正常现象。处于欧洲文化中的人们,对中国这一外来文化也难免评头论足,褒贬同在。可见,文化的嫁接并不容易。在史景迁这本长达173页的演讲中,我看到两个相反的例子。
狄更斯是19世纪英国的著名作家。他的《雾都孤儿》、《双城记》进入中国较早,他的成名作《匹克威克外传》,国人可能感到陌生。史景迁在演讲中介绍了这部作品。他认为,狄更斯小说中人物的对话,对中国文化“具有强烈的讽刺意味”(同上,P71)。下载了这部小说的电子版,相关的情节是这样的:人们在谈论一篇文学评论,卜特说:“它们是论中国的一本形而上学的书评,内容丰富,先生。”匹克威克附合道:“我想,是个深奥的问题吧!”卜特答:“非常深奥,先生。……他从《大英百科全书》里弄到了这个题目。”匹克威克说:“我不知道那部宝贵的著作里面包括关于中国形而上学的任何材料。”卜特解释说,“他从M部找到形而上学读了,又从C部找到中国读了,于是把材料结合起来的,先生!”(《匹克威克外传》,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P852)史景迁先生之所以认为狄更斯创作的情节带有讽刺意味,是因为其中贯穿着这样的意思,一些欧洲人认为中国没有哲学,中国哲学不过是将一些哲学词汇拼凑、组装到中国名下的结果,而拼凑、组装既不是嫁接,也不是结合。
英籍美人艾略特曾于194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其诗作《荒原》为其确立了国际声誉。然而,他在《荒原》开头却写下这样的献词:“献给伊兹拉·庞德——最卓越的匠人!”他甚至说,“庞德是我们这个时代中国诗的创造者。”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1885-1972)是美国诗人。此人思想十分复杂,他反对资本主义文明,强调借鉴东方的古代智慧,“二战”中,他吹捧墨索里尼,利用广播替法西斯作宣传,反对美军的作战行动。“二战”结束前夜,他在意大利被捕时,只带走《四书》和中文词典。他后来被美军以叛国罪拘留,从而成为美国建国史上第二桩叛国案。1949年11月,他被押回美国,关在伊莉莎白精神病院,长达12年。他在关押期间,创作了《比萨诗章》,其中多处用诗的形式介绍孔子的思想。他的诗,儒家著作的引文遍布字里行间,零星的汉字散见于英文诗页。不过,这两种从外形都极为不同的文化符号被生生地嫁接到一起,显得生硬、刻板和缺乏生命。然而,汉字作为鲜明的可视成份,的确是他创作的特点。他甚至坚信,汉字图画似的可见性使汉语比西方记录语音的文字更具体,更抵御抽象。先不论诗人的身份如何,此人毕竟以毕生精力致力于中国文化在欧美的传播,致力于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嫁接。他不仅翻译了《诗经》、《中庸》、《大学》和《论语》,他的《华夏集》翻译的主要是中国诗人李白的作品。然而,这还只是形式上的嫁接,在内容上,他同样对中外两种文化进行了嫁接。
《庞德诗选·比萨诗章》(漓江出版社,1998年)只有第七十四到八十四,没有“诗十三”。好在史景迁全文引述了庞德的作品(《文化类同与文化利用》,P110)。《论语·先进》中有一段很有意思的故事,弟子们分别阐述他们的“中国梦”,最后由孔子作点评。庞德这首名为“孔子漫步”的叙事诗说的就是这个故事。从译文来看,这首诗如同古文功底欠佳的译者从古文翻译过来的白话文。
庞德按照自己的理解,叙述了孔子与弟子的对话过程,却在其中插入了《论语·子罕》中驾车、射箭的情节。除了将孔庙的柏树理解为“杉树林”,把“宗庙”理解为“小小的山庙”与原义不合外,庞诗与原文还存在一些明显不同。庞德在创作中,改造了《论语》中一些意象,比如,曾晳的“浴乎沂”,被他写成“古老的池塘,孩子们扑咚扑咚跃入水中”。在史景迁看来,“这是一幅美国儿童的理想图景,就像哈克贝里·芬生活的乡村里的景象。”(同上,P111)比如,“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这说明孔子对弟子的评价是选边站的,他不赞成子路的态度,对冉有、公西华的说法未置可否。孔子提倡“学而优则仕”,“仕”的使命是“克己复礼”,而“克己复礼”的具体要求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因此,孔子明显赞赏曾晳的观点。大概曾晳的观点更能体现孔子建立礼乐秩序的愿景。但庞德却这样写道,“他们都回答对了,也就是说,各自遵照各自的天性。”(《文化类同与文化利用》,P111)他笔下的孔子,似乎是开放、宽容的长者,肯定了每一位弟子的畅想,而这显然与原文不同。庞德的改造,是对孔子的嫁接,他是将欧洲文化的接穗嫁接到中国文化的砧木上,而这枚“接穗”就是尊重天性。史景迁指出,“庞德是在把某种普遍的尺度带入人类文明史”(同上),而这显然是对孔子形象的拔高。
中国文化虽然强调“天人合一”,但在国人的文化心理上,更强调改造自然与利用自然。比如,动物中的金鱼,被改造的失去天性,成为臃肿、蠢笨却被视为雍容、华贵的观赏物。比如,植物中的树木,被改造的失去天性,成为扭曲、畸形却被称为咫尺千里、以小见大的“盆景”。清代文学家龚自珍曾作《病梅馆记》对此提出批评(当然另有深意存焉)。比如,中国的园林,无视山水、生物、生态的天性,在方寸之地凭空制造一些假景,以体现主人对大自然的向往与占有,而这却被视为模山范水,取法自然。流风所被,近年屡屡出现的大树进城,就是中国园林文化的病态。在教育思想上,更是无视青少年的体质、气质、兴趣与天性,按照成年人的愿景,把“学前班”、“校外班”当作“神童作坊”、“天才工厂”、“状元车间”,从而戕害和摧残了青少年的身心,而这并非危言耸听。
庞德诗末的“各自遵照各自的天性”,是对孔子的嫁接还是对孔子的拔高?这个思想实际上体现了国外的价值观念与教育思想,即保护个性、顺应天性。法国思想家卢梭在《爱弥尔》一书第一卷开门见山地写道:“出自造物主之手的东西,都是好的,而一到了人的手里,就全变坏了。他要强使一种土地滋生另一种土地上的东西,强使一种树木结出另一种树木的果实;……甚至对人也是如此,必须把人象练马场的马那样加以训练;必须把人象花园中的树木那样,照他喜爱的样子弄得歪歪扭扭。”(商务印书馆,1978年,P5)在这个问题上,并非欧洲人有什么先见之明,我国的古人也曾认识到这一点。柳宗元在《种树郭橐驼传》中,以种树为喻,就曾阐述了“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的思想(《柳宗元集》,中华书局,1979年,P473)。然而,当今的人们,尽管对西方文化的影响视若洪水猛兽,但却往往停留在高头讲章,而在民间,似乎只剩下功利,至于某些文化形态是民族固有的,还是国外嫁接的,已经少有人关注了。
在中外文化的交流中,存在着两个极端,一是对外国人(特别是欧美人)的赞扬,不加分辨地喜形于色;一是对他们的批评,不加区别地立眉横目。这是由于近代史上我国曾经有过百年屈辱史的缘故。谈到中外文化的嫁接,自然要提及外国人对中国人、对中国文化的评价,其中必然有弹有赞、有褒有贬,如何对待这些意见呢?正确的、健康的做法是鲁迅先生的态度,他在《灯下漫笔》中指出,“我常常想,凡有来到中国的,倘能疾首蹙额而憎恶中国,我敢诚意地捧献我的感谢……”而“故意称赞中国的旧物”的外国人,“此辈当得永远的诅咒!”(《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P226、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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