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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书坑儒与统一思想

——鲁迅为秦始皇焚书一辩

 

安立志

 

 

焚书坑儒是我国古代的重大历史事件。至于秦始皇当初焚了哪些书(哪些书得以幸存)、坑了哪些人(是儒生还是术士),由于年代久远,人们看法不一。后有大人物为之翻案,以致拍马文章多有留存。

 

翻案归翻案,却没人否定这一事件的真实性。研究这一事件,应当抛开立场与利益的纠葛,从更早的史料来着手。

汉政权是秦朝的终结者,虽有损益,毕竟汉承秦制。一般认为,焚书坑儒的权威出处,是司马迁的《史记》,书中记载不下三处,一处为《秦始皇本纪》:“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史记》第1册,中华书局,1963年,页255)一处为《儒林列传》:“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六艺从此缺焉。”(《史记》第10册,页3116)一处为《封禅书》:“诸儒生疾秦燔诗书,诛僇(戮)文学,百姓怨其法,天下畔(叛)之。”(《史记》第4册,页1371)

 

其实,在司马迁之前,就有焚书坑儒的记载。孔安国是孔子的11世孙。孔安国在朝廷供职比司马迁早了10几年。他为之作序的那篇《尚书》,据说是因墙壁拆迁发现的,因而躲过了秦始皇的焚书。他指出:“及秦始皇灭先代典籍,焚书坑儒,天下学士逃难解散。”(《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页11)

 

贾谊就更早了,他出生在秦朝末世。西汉初年他在朝廷任职时,秦朝灭亡不过20余年。贾谊系统总结了秦朝灭亡的历史教训,写下了著名的《过秦论》,其中就有秦始皇“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贾谊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年,页2)司马迁纂《史记》,在《秦始皇本纪》一章结束时,就曾以“太史公曰”的方式,大篇幅地摘引这篇名作。

焚书坑儒作为专制统治者的暴政,不仅古代有,现代也有;不仅中国有,外国也有。纳粹德国时期,也曾上演过一幕焚书。1933年5月10日晚上,希特勒当总理四个半月,柏林发生了一幕西方世界从中世纪末期以来未曾过的景象。夜,成千上万的学生举着火炬,游行到柏林大学对面的广场火炬扔在堆集的大批书籍上,熊熊烈焰中许多书又丢进去,一次烧毁了大约两万册书。据报道,当时德国另外几个城市也发生了同样的象。那个晚上,丢入柏林烈焰中的许多书籍,都是具有世界声誉的作家的著作。一份学生宣言有这样的话,凡是“对我们的前途起着破坏作用的,或者打击德国思想、德国家庭和我国人民的动力的根基的”任何书籍,都得付之一炬。(《第三帝国的兴亡—纳粹德国史》,[美] 威廉·夏伊勒,三联书店,页341-342)

鲁迅的《华德焚书异同论》(《鲁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页223)是一篇时评,议论的就是这次德国焚书事件。“华德焚书”的“华”,指的是秦始皇焚书;“德”指的是希特勒焚书。同样是焚书,鲁迅首先着眼于二者的区别。特别是当时一些中国与日本论者把希特勒与秦始皇相提并论,鲁迅尤其不以为然,于是开门见山,严厉驳斥。

 

鲁迅首先指出,“秦始皇实在冤枉得很,他的吃亏是在二世而亡,一班帮闲们都替新主子去讲他的坏话了。”贾谊、孔安国、司马迁这些官员和学者,他们的文章和史籍记录了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暴行,按照鲁迅的说法,他们都是在说秦始皇的“坏话”,他们都是“新主子”的“帮闲”。鲁迅认为,秦始皇之所以背上了焚书坑儒的恶名,吃亏在“二世而亡”,假如秦始皇二世、三世乃至万世地长期执政,这些史家早就闭了臭嘴,秦始皇肯定也是完美无暇的“伟光正”!

 

在鲁迅看来,秦始皇与希特勒,虽然都是暴君和独裁者,虽然都是烧书,但烧书与烧书不同,相比之下,秦始皇却是一位好暴君、好独裁者,“不错,秦始皇烧过书,烧书是为了统一思想。”(《鲁迅全集》第5卷,页223)为“统一思想”而烧书,至少是要肯定和维护的。在鲁迅眼里,烧书是否有罪,主要看动机,要看是否有利于“统一思想”。为“统一思想”而烧书,就烧得对,烧得好,就合情合理,就理直气壮,就进步正义。鲁迅把“统一思想”作为度量衡,从而把秦始皇与希特勒从本质和原则上区分开来。

 

秦始皇的焚书坑儒,主意是李斯出的,他指责当时“莫之能一”、“以古害今”、“以虚乱实”、“非(诽)上建立”,“思想”的确不“统一”。因此,“统一思想”就成了秦始皇登基后的当务之急。当然,秦始皇的“统一思想”并不简单地焚书了事,“火”与“血”的配合才是真正有效的措施:“……(前文已引),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史记》第1册,页255)鲁迅专门挑出秦始皇“没有烧掉农书和医书”,以此说明秦始皇的宽容与开明,显然是为了减轻其罪责。

 

鲁迅为秦始皇辩护,主要强调他与希特勒的不同点,其实,他们的共同点才是主要的。首先,他们都是实行愚民政策以维护专制统治。秦始皇是为了愚弄秦国“黔首”,希特勒是为了愚弄德国人民。焚书就是消灭异见、掩盖真相、遮蔽真知的直接措施。其次,他们要消除的隐患也是一致的。秦始皇焚书,旨在反对“非今”;而希特勒焚书,则是反对“非德意志”。其三,他们不约而同都是为了“统一思想”。李斯指出,秦始皇“别黑白而定一尊。”(《史记》第1册,页255)罗森堡则说,《我的奋斗》对德国民族来说,这是一本最神圣的书。在供坛上,除了《我的奋斗》不能有别的东西。(《第三帝国的兴亡》,页341)李斯说的是秦始皇“定一尊”的权威性;罗森堡说的是希特勒神圣性的唯一性。这样两个古今相隔、中外异域的独裁者,同样口含天宪、同样一锤定音,无论秦国的“黔首”,还是德国的“人民”,他们的思想只能以皇帝和元首的标准来“统一”。

 

焚书坑儒作为我国古代思想文化领域的暴政,不存在任何意义上的正义与进步性。鲁迅传统文化底子深厚,他当然深知,“百代都行秦政制”,两千多年,“天下苦秦久矣”。古代中国的统治者,推行愚民哲学,即以“暴秦”而论,前有商鞅,后有李斯,“燔经初意欲民愚”(《管锥编》册1,三联书店,2001年,页498),真正付诸实施的,正是秦始皇时期。王旗变换,与时俱进,推陈出新,从书刊到广播到网络,一脉相承。然而,南宋末年萧立之的《咏秦》却说:“无奈有人愚不得,夜思黄石读兵书。”这样的措施并不能挽救专制王朝必然覆灭的历史命运。

南宋萧澥有一首《读秦记》:“筑了联云万里城,春风弦管醉中听。凄凉六籍寒灰里,宿得咸阳火一星。”(《四库全书》集部《江湖后集》卷十五)其实,万里长城和焚书坑儒,都是秦始皇的“政绩”,都是为了闭关锁国,安富尊荣。前者为了封闭边境,后者为了封闭心灵。前者如,“万雉云边万马屯,筑来直欲障胡尘。谁知斩木为干者,只是长城里面人。”(《南宋群贤六十家小集》35《竹庄小稿·读秦记》),边境未能封住,战祸却从内地发生;后者如“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全唐诗》卷669,中华书局,1960年,页7654)锁住了心灵,帝都却遭到火焚。

 

其实“统一思想”作为独裁者的专制暴政,向来为中外人士所诟病。被鲁迅贬为“资本家的乏走狗”的梁实秋,就曾以《论思想统一》为题,揭露与抨击蒋介石政权,以“统一思想”为名,对人民进行思想控制。梁实秋开宗明义地指出:“思想这件东西,我以为是不能统一的,也是不必统一的。”(《人权论集》,新月书店,1930年,页75)“思想若是统于一,那岂不是成为一个固定的呆滞的东西?”(同上书,页77)此时的梁实秋正为“硬译”与“人性”问题,与鲁迅陷入旷日持久的笔战,即使如此,他仍然坚定地参与了对国民党当局的人权论争。他一针见血地分析道:“凡是要统一思想,结果必定是把全国的人民驱到三个种类里面去:第一类是真正有思想的人,绝对不附和思想统一的学说,这种人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只得退隐韬晦著书立说,或竟激愤而提倡革命。第二种类是受过教育而没有勇气的人,口是心非的趋炎附势,这一类人是投机分子,是小人。第三类是根本没有思想的人,头脑简单,只知道盲从。”(同上书,页83-84)这些话有没有道理的,人们自然会作出判断。

 

极具讽刺意味的是,1859年,英国哲学家穆勒就批评过中国“统一思想”,“我们要以中国为前车之鉴。……(他们)使一族人民成为大家都一样、叫大家都用同一格言同一规律来管制自己的思想和行为,……而结果却是这样”(《论自由》,许宝骙译,商务印书馆,1998年重印P85正因为历代王朝都以“统一思想”作为控制民众的统治手段,秦始皇焚书坑儒,汉武帝罢黜百家,明太祖删改孟子,生机勃勃的文明古国成了西方学者眼中的化石或木乃伊。鲁迅沉迷于尼采哲学,对穆勒的《论自由》不感兴趣,甚至无法理解严复何以把此书译为《群己权界论》。由此推断,鲁迅对穆勒这一论断不见得有所了解。

 

美国《独立宣言》的起草人杰斐逊在美国诞生之前就曾指出,“思想统一值得向往吗?”他的否定斩钉截铁,“就同面孔和身高划一一样不值得向往。”他的比喻很残酷——思想统一,如同“把普罗克拉斯提斯的床搬来,由于存在着大个儿打小个儿的危险,就把长人砍短,把短人拉长,使我们都变得一样大小。”(《杰斐逊选集》,商务印书馆,1999年,P264-265)他又说,“思想能做到统一吗?自从基督教传入以来,已经有无数无辜的男人、女人和儿童被烧死、被毒刑拷打、被罚款、被监禁,但是我们并没有向思想统一迈进一步。”(同上书,页265)

不要以为反对“统一思想”的都是资产阶级,无产阶级都主张“思想统一”。在希特勒掌权以前,一个被后人尊崇为无产阶级革命导师的德国学者马克思同样反对“统一思想”,马克思辛辣地嘲讽普鲁士当局为“统一思想”而实施书报检查的反动法令,“你们赞美大自然悦人心目的千变万化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罗兰散发出同样的芳香,但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P7)据说鲁迅后期已晋升为党外布尔什维克,不知马克思这些论述他是否看过?

 

鲁迅自1930年成为左联盟主之后,他对“统一思想”不仅坚定不移,而且完全彻底。不过,内容也有调整,即开始强调以“无产者文学”来“统一思想”。他与梁实秋论战时指出,“无产者文学是为了以自己们之力,来解放本阶级并及一切阶级而斗争的一翼,所要的是全般,不是一角的地位。”(《鲁迅全集》第4卷,页212)意思是说,无产者文学不仅要解放全人类(包括本阶级并及一切阶级),还要占领全世界(“是全般,不是一角”)。他的理想是,无产者文学不是扮演主角(有主角,就会有配角),而是要扮演所有(“全般”)角色。无产者要占领的文学阵地是“全般”,而“不是一角”。不过,这样的“统一思想”,显然有悖于“百鸟争鸣”“百花齐放”的多元局面,似乎有点“一家独占”、“一口独吞”的强权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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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立志

安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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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立志,杂文时评作家,偏爱文史。在境内外发表杂文作品上千篇,国内获奖数十次。本人作品曾被选入冀教版、北师大版八年级中学语文教材、并被广泛收入《中华杂文百年精华》、《百年百篇经典杂文》、《杂文三百篇》、《中国新文学大系》等近百种杂文集。曾为多家媒体专栏作家,出版《贞观政要与领导艺术》(上海古籍出版社)、《崎岖中国(上、下)》(中国言实出版社)、《薛蟠的文学观》(商务印书馆)、《中国杂文(百部)•安立志卷》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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