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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余年,二十五史,连绵不曾中断,自豪者谓“雄汉盛唐”,激进者曰“脏唐臭汉”掌灯展卷,历历在目者,无非宫廷内争,沙场外,不过是帝王将相的倾轧史、相斫史。“人民创造历史”,“朝廷书写历史”,除了赋敛与徭役,青史似乎真的没有百姓什么事

 

即使从黄巾起事算起,三国也不到百年。天下三分,鼎足而立,人们评话纵横捭阖,波澜壮阔,人们演义金戈铁马,运筹帷幄,人们看不到,兵荒马乱,千里白骨,饿殍遍野,生民涂炭。三国争雄,面对东吴、西蜀,曹操是当然的主角。他既是征讨者,也是统治者,他对军阀混战感同身受,他对民不聊生历历在目。他经历了“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也目睹“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从这一点上,曹操的良知与悲悯并未丧失殆尽。正因如此,这首《蒿里行》才有了诗史的味道

 

元人张养浩词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历史不分年代,黎民百姓的非正常死亡,无非来自天灾人祸,最常见的是战争、天灾瘟疫。从汉末到魏初,天灾并不显著,然而却兵连祸结,瘟疫蔓延。赤壁之战,瘟疫在肆虐。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曹操率领80万大军“旌麾南指”,“会猎于吴”“赤壁之战”失败主要败于周瑜的火攻,与孔明“借东风”没有什么关系。其实还有另外的因素,曹操一方说,“至赤壁,与备战,不利。于是大疫,吏士多死者,乃引军还。”刘备一方说“与曹公战于赤壁,大破之,焚其舟船,……时又疾疫,北军多死,曹公引归。”(《三国志》,中华书局,1971年,页31、871)阮瑀“昔赤壁之役,遭离疫气,烧船自还,以避恶地,非周瑜水军所能抑挫也。”(《建安七子集校注》,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年,页462)这显然在为失败辩护,但并非毫无道理。这说明曹操的赤壁败绩,并非仅仅谋不臧,“敌人”还有援军,那就是瘟疫。

 

东汉末年这场瘟疫持续了多年对社稷民生的打击是毁灭性的著名医学家张仲景是同时代人,亲历目击了这场大疫,他写道“余宗族素多,向余二百。建安纪年以来,犹未十稔,其死亡者三分有二,伤寒十居其七。”(《伤寒论校注》,人民卫生出版社,1991年,页20)他以医者的眼光认为,这场瘟疫实为伤寒而起。瘟疫的结局是悲惨的,张氏二百余口的家族,竟然死去三分之二。

 

梁方仲先生研究汉末三国的人口,考察了大量古代文献,结论是惊人的。汉桓帝永寿三年(公元157年),全国人口约为5648万三国时魏蜀吴三国总人口仅约773万(《中国历代户口、田地、田赋统计》,中华书局,2008年,页28、56)相距不过六七十年,后者不到前者的十三分之一,将近五分之四的人口消失了。梁方仲先生的考察是宏观的,而张仲景家族的遭遇则从微观层面提供了证据。按照上述分析,汉末三国人口的急剧下降是非正常,主要因素就是战争与瘟疫。

 

然而,这种涉及千百万普通民众生存、生命状态重大事件,在古代史籍中极少反映,似乎史家只关心军国大计,宫廷内幕,战场输赢。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这场大瘟疫,《献帝纪》只记下了“是岁大疫”四个字,即使在“五行志·”的专项史料中,也只写下两个字——“大疫”(《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页389、3351)《三国志》中“大疫”二字,更是只关注之于军事行动的影响。

 

政客与史官不同,他们关心的是社会情绪与政权稳固。曹操作为主政者,面对疫情,并非无所作为。他先后下达《存恤令》和《给贷令》,针对的都是战“疫”行为。虽是政府公文,仍然充满温度,甚至下达了赈济、抚恤标准。建安十四年的《存恤令》说:“自顷以来,军数征行,或遇疫气,吏士死亡不归,家室怨旷,百姓流离,而仁者岂乐之哉?”建安二十三年的《给贷令》称:“去冬天降疫疠,民有凋伤,军兴于外,垦田损少,吾甚忧之。”(《三曹集》,岳麓书社,1992年,17)政客其实是不希望在“负能量”上留下纪录的。对于三国时期这场瘟疫的纪录,其实是由作家和文人完成的。

 

首先是陈思王曹植的《说疫气》:“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夫罹此者,悉被褐茹藿之子,荆室蓬户之人耳!若夫殿处鼎食之家,重貂累蓐之门,若是者鲜焉!”(《三曹集》,307)曹植在立嗣竞争中败北,曹丕即位后对之一再贬徙。曹植从优游恬适的贵族王子,变成蹉跎坎坷的失意文人。这让他有机会更多思考社会与人生。在曹植笔下,此次瘟疫横恣,情况比建安初期张仲景的境况更惨,无妄之灾降临世间,无数民众惨遭横死,甚至满门阖户,无一孑遗,这是多么凄惨的人间悲剧!不过,曹植认为,受害最深的主要是粗衣陋食,蓬门筚户的贫民,而r肥马轻裘,锦衣玉食的权贵似乎影响不大。

 

东汉末年,在曹操统治区崛起了一座文学高峰——“建安文学”,这一奇特的文学现象,以政治家、军事家曹操为核心,以“三曹”(即曹操、曹丕、曹植父子)、“七子”为星系,以邺城铜雀台为沙龙,形成了“雄浑深沉,慷慨悲凉”为特质的“建安风骨”。“七子”即曹丕所称的“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干。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三曹集》,页178)刘勰的评论更为精审,“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仲宣委质于汉南,孔璋归命于河北,伟长从宦于青土,公徇质于海隅,德琏综其斐然之思,元瑜展其翩翩之乐。……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404-405)刘勰骈文雅驯,说的正是“三曹”“七子”(中缺孔融)。

 

“建安七子”中,除孔融被操所杀,阮瑀早年病死,其余“五子”均死于此次瘟疫之中。王粲为“七子”之一,他不仅是曹氏父子器重的幕僚,也是“七子”中诗赋之冠。同样是建安二十二年,同样是征吴途中,因感染瘟疫而去世,时年41岁。(《三国志》,页599)翌年218年)春,曹丕在给吴的信中写道:“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三曹集》,页161)曹丕这封信透露了一个重大噩耗,即“建安七子”中在世的四人,即“徐陈应刘”(徐干、陈琳、应玚、刘桢),均未能躲过这场瘟疫。由于这场大疫,曾经璀璨一时的文艺星空竟然众星陨落,令人唏嘘!应当指出的是,曹丕这封信透露的消息,与曹植关于疫病“远富近贫”的特征并不一致。瘟疫或病毒没有等级、领域、“三观”的区分与内定。在它们面前,所有的生命都是一样的,只要被感染,不管你是皇亲国戚,还是文坛巨星,同样在劫难逃。

 

应当指出的是,以曹丕当时的身份,他在对待文友的问题上,并没有任何居高临下之意,相反,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却是真挚醇厚的情谊,对昔日聚游酬唱的亡友深致哀痛,甚至为文友亲自编定文集,并对诸子的文学成就进行了客观的评论。然而,吴质这位元城令,却在回信时对四位亡者太过苛求,“陈徐刘应,……凡此数子,于雍容侍从,实其人也。若乃边境有虞,群下鼎沸,军书辐至,羽檄交驰,于彼诸贤,非其任也。”(《昭明文选》第4卷,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年,页525)这无非是说,他们四人,虽富翰墨之资,却非经纬之才,不过御用文人而已。吴质的说法很不厚道。

 

其实,在瘟疫中失去生命的权贵何止这些文人。在建安二十二年的大疫中,司马懿之兄司马朗随军征伐东吴,瘟疫在军中流行,司马朗亲临视察,筹措医药,不幸感染,去世时只有47岁。他甚至留下遗言称:刺史“督司万里,微功未效,而遭此疫疠,既不能自救,辜负国恩。”(《三国志》,页468)曹冲是曹操的小儿子,“少聪察岐嶷,生五六岁,智意所及,有若成人之智。”至今“曹冲称象”的故事家喻户晓。建安十三年,死于疾病,年方13岁,曹操因之“哀甚”。(同上书,页589)

 

臧否人事,褒贬是非,不是本文之旨。今人应当感谢的是,历史上举凡王权更替、朝代兴亡、皇纲盛衰,往往连篇累牍,而关乎民瘼、人心的事件,却向来不为史官所垂顾。人民无法书写历史。然而,在古代文人的残简断墨中,也许看到百姓生计的片言只语难,虽然这样的发现很偶然,却有可能揭示或一方面的历史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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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立志

安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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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立志,杂文时评作家,偏爱文史。在境内外发表杂文作品上千篇,国内获奖数十次。本人作品曾被选入冀教版、北师大版八年级中学语文教材、并被广泛收入《中华杂文百年精华》、《百年百篇经典杂文》、《杂文三百篇》、《中国新文学大系》等近百种杂文集。曾为多家媒体专栏作家,出版《贞观政要与领导艺术》(上海古籍出版社)、《崎岖中国(上、下)》(中国言实出版社)、《薛蟠的文学观》(商务印书馆)、《中国杂文(百部)•安立志卷》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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