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水浒传》,产生了一种印象,上山前后的水浒人物,多系惯犯悍匪、草寇山贼、赌棍凶徒、无业游民,或是失意官吏、叛军降将,总之好人不多。在他们的生涯中,血腥与酒肉作了主题词,杀人与越货成了主旋律,处处充斥着残忍与野性,即使打起“替天行道”的旗号,其行径也好不到哪里去。
然而,在这个野性的丛莽里,有一个人很特别,在他的生涯中,却闪烁出人性的光辉。他也纵酒,但他往往给人以胸襟坦荡、气度阔大、痛快淋漓的冲天豪气;他也粗鲁,但他爱憎分明,嫉恶如仇,豁达大度,做事善始善终;他也禁欲,但他至多坚守独身主义,却对女性充满了怜悯与拯救之心;他也杀人,但他绝少像李逵、武松那样伤害无辜,这个人就是“遇酒便吃,遇事便做,遇弱便扶,遇硬便打”(金圣叹)的鲁智深。
当代著名“劳改诗人”聂绀弩,在北大荒的峥嵘岁月里,曾写过四首以“鲁智深”为题的同题诗,一首见于《南山草》,三首见于《拾遗草》,其中两首在主题、词句、用韵上多有相同之处,似乎体现为反复修改后的样貌,至于孰先孰后就不去考察了,见于《南山草》的这首引在下面:
肉雨屠门奋老拳,
五台削发恨参禅。
姻缘说堕桃花雨,
儿戏蹴翻杨柳烟。
豹子头刊金印后,
野猪林伏洒家前。
独撑一杖巡天下,
孰是文殊孰普贤?
诗的确是个好东西,七言八句几乎概括了鲁智深一生际遇。前面六句就包括了五大事件,即拳打镇关西、出家五台山、大闹桃花村、倒拔垂杨柳、行侠野猪林,对其生平片断一一展开。但聂绀弩在《鲁智深片断》中,却撇开“片断”,着眼“总体”,作出了全面评价:“鲁智深不论何时都以天下为己任,天下人受欺侮,如己受欺侮。……平生未为自己做过一件事,就是说明:打镇关西不是为己,入销金帐不是为己,闹野猪林不是为己,烧瓦罐寺不是为己。”这段评论可以上追清人燕南尚生,二者颇多相合之处:鲁智深“以平天下之不平为己任,专一舍身救人,则仁也,而非卤莽也。神禹于一夫饥犹己饥之,一夫溺犹己溺之;孔则席不暇暖,墨则突不及黔:耶教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释教言众生未度,誓不成佛。皆此义也。”(《水浒传新或问》)怪不得明人李贽授予鲁智深如此之多的“高级职称”——“仁人、智人、勇人、圣人、神人、菩萨、罗汉、佛”,并非无根之论。
《水浒传》的主要人物,似乎对女性都有心理障碍或前世积怨,终身不娶,不近女色也就罢了,一旦哪个女性犯在手里,不是开膛破肚,就是凌迟处死,残忍至极。鲁智深是出家人,但他出家之前曾任渭州经略府提辖,作为地方部队的下级军官,也是单身贵族。鲁智深虽然不近女色,但他对女性却“怜香惜玉”。三拳打死镇关西,曾经列入中学课本,人们只看到血腥凶狠的打斗场面,却不知当时的鲁提辖却是为了拯救来自东京、流落渭州的卖唱女子金翠莲(第三回)。从五台山到大相国寺途中,人们只知道鲁智深行侠桃花村,大闹销金帐,痛打小霸王的喜闹剧,却不知鲁智深制止了桃花山强人制造的一起逼婚案,从而解救了刘太公的女儿(第五回)。聂诗未曾提及的情节是火烧瓦罐寺。鲁智深与九纹龙史进联手铲除了生铁佛崔道成与飞天夜叉丘小乙,除为保护众僧之外,也与一个女子有关(第六回)。即使野猪林保护林冲、华州府营救史进,也与女性有着不解之缘。林冲的被充军,是因为高衙内欲霸占林冲之妻子,史进的被坐牢,是因为贺太守欲强占良家之妇女(第五十八回)。尤其前三例,其所解救的对象都是社会底层民众,这说明,鲁智深不理会司空见惯的等级观念,体现了超越时代的普适人性与平等意识。
鲁智深救助金翠莲,不仅资以盘缠,而且亲临保护,为防止店小二的刁难,他甚至在店里坐等,为金翠莲父女提供脱身时间。可见,鲁智深粗鲁而不莽撞,直率而不蛮干,而是粗中有细,心思缜密。饥肠辘辘的鲁智深得知瓦罐寺众僧多日未曾进食,眼前的粥饭只吃了几口就又放下,在他身上体现的何止是出家人的悲悯情怀!在桃花村,他劝周通,刘太公“只有这个女儿,养老送终,承祀香火,都在她身上,你若娶了,教他老人家失所。”真情所至,金石为开,在这里已经看不到销金帐里那个莽和尚,而是出家人的慈悲与善缘。鲁智深甫上梁山,林冲见面即提及相救之恩,鲁智深关切地问:“洒家自与教头别后,无日不念阿嫂,近来有信息否?”(第五十八回)说什么“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梁山寨中,只有鲁、林之间,才体现出手足情深的兄弟之谊。
野性自然不是人性,奴性也与人性无关。对于江湖老大宋江,许多绿林人士充满了迷信与崇拜,未见时,如大旱之望云霓;及见面,则屁股朝天“纳头便拜”。李逵之类的莽夫不消说了,就是武松也是如此。只有鲁智深表现出别样的态度。他对杨志等人说:“我只见今日也有人说宋三郎好,明日也有人说宋三郎好。可惜洒家不曾相会。众人说他的名字,聒的洒家耳朵也聋了,想必其人是个真男子,以致天下闻名。”(第五十八回)可见,他对关于宋江的传闻并不盲目采信,将信将疑的“想必”之间,自有其独立的判断。梁山泊排座次之际,宋江当众宣扬招安终于激起反弹,其中以李逵、武松、鲁智深的态度为最。宋江对武松、李逵的反对意见是软硬兼施,文武并用,武、李二人只是表达了一种情绪而已,只有鲁智深明确阐明了反对观点:“只今满朝文武,多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第七十一回)鲁智深心口如一,而这正是他日后之归宿。
“好人一生平安”,往往体现为人们的良好祝愿。但在鲁智深身上却得以应验。宋江一意孤行,执意接受招安。经过征辽国、征田虎、征王庆、征方腊,梁山旧有人马十存二三,除燕青、李俊等人勘破红尘,另谋出路外,凯旋回京的宋江、卢俊义被朝廷毒死,吴用、花荣、李逵则屈辱殉葬,只有鲁智深虽身经百战,刀剑丛中,却能圆满退场。他在杭州六和塔下“听潮而圆,见信而寂”,成了正果(在佛教中,圆寂意为“诸德圆满、诸恶寂灭,以此为佛教修行理想的最终目的”)。诚如聂诗所云:“独撑一杖巡天下,孰是文殊孰普贤?”的确值得深思。
2012年《浙江杂文界》第一期
0
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