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读一下“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时期的毛泽东的文章,能够真切地感受其中蕴涵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清新气氛。青年毛泽东不仅有一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豪迈,而且还有一种倡导民主、呼唤自由的激越。
比如他的“言贵论”,就仍然具有重要的当代价值或曰现实意义。他在
语言的发明,本是人类的一大进步。古往今来的政治家、外交家、教育家以及所有主要以语言为交流工具的职业人士,他们的成就与辉煌,无不拜语言之所赐,古时的范雎说秦,晏婴使楚,孟轲好辩,魏征善谏,苏张合纵连横,诸葛舌战群儒,乃至于说客的悬河之辩,策士的纵横之术,无不如是。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却对语言产生了悚惕与戒惧。唐代诗人刘禹锡曾作《口兵诫》称:“我诫于口,惟心之门。毋为我兵,当为我藩。以慎为键,以忍为阍。可以多食,勿以多言。”晚唐诗人罗隐特作《言》诗云:“珪玷由来尚可磨,似簧终日复如何。成名成事皆因慎,亡国亡家只为多。须信祸胎生利口,莫将讥思逞悬河。猩猩鹦鹉无端解,长向人间被网罗。”(《全唐诗》卷664)这其实是中国民间不胜枚举的社会经验的艺术总结。这些社会经验不仅存在于民间社会,而且早已进入了决策层和理论圈。北宋年间奉敕编撰的《太平御览》就有“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这样的文字。毛泽东也指出:“尝诵程子之箴,阅曾公之书,上溯周公孔子之训,若曰惟口兴戎,讷言敏行,载在方册,播之千祀。”(P18)“惟口兴戎”,指的是语言可能引起刀兵,“讷言敏行”,则是圣人提倡的美德。这与刘禹锡、罗隐的观点如出一辙,都属于“语言”的“限制级”。圣人的话当然是有根据的,这不仅有中国的例子,也有外国的例子,如毛泽东指出的“基督以言而磔,龙、比以言而诛”(P18)。以致于从古以来,“见人之惧祸过于畏病,而处世难于摄生矣。”(钱钟书《管锥编》)于是,人们也很自然地把少言寡语当作自我保护的利器,而将“祸从口出”视为危害自身的刀兵。
客观地说,“言多必失”、“言以招愆”并非全无道理,然而,语言的产生毕竟是人类的文明与进步。由于“天地道藏之邃窵,今古义蕴之奥窔,或蕃变而错综,或散乱而隐约,其为事无域,而人生有程,人获一珠,家藏半璧,欲不互质参观,安由博征而广识哉?”(P18)这说明毛泽东在当时即已意识到语言交流、信息交换之重要。人们也正是通过语言交流,通过信息交换,以增加信息,交换信息,然后进行筛选与处理,以达到汰劣择优,去粗取精之目的的。正因如此,年轻的毛泽东强烈呼吁:“当今之世,黯淡閟塞,非有强聒,狂澜谁鄣?”(P13)至于“言多必失”、“言以招愆”,毛泽东有他自己的看法,“不先有言,何以知失?知失则得,非言之功乎?”(P13)“况所言者未必愆,即愆矣,亦哲人之细事”(P18)。也就是说,这“失”或“愆”,较之语言交流的正面作用,不惟属于细枝末节,而且功大于过。如果说“不先有言,何以知失?”还只是就自体而言,那么他曾引用过的“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则是对他者而言的。
毛泽东在同年七月致该同学的信中有两段论述值得注意:“弟近年来所有寸进,于书本得者少,于质疑问难得者多。”“互质参观,所以张知,强聒不舍,可以振国,……言之为贵,不愈可见乎!”(P13)在这里,他不仅进一步强调了“言之为贵”的思想,而且提出了表达言论的两个重要方式——“质疑问难”与“互质参观”。而“质疑问难”与“互质参观”,就已不只是个体间的语言表达问题,而是群体间的相互问答、交流、讨论与争辩,而这则离不开一定的言论空间。年轻的毛泽东,不仅坐而道,而且起而行,组校友会,办讲习所,主编《新湖南》,撰文《大公报》,创办《湘江评论》,参与驱张运动等,充分体现了一个青年志士的胆魄与抱负。笔者之所以在文章开头指称其具有当代价值或现实意义,是因为青年毛泽东对此问题的认识,反映了他所处时代所能达到的言论自由的要求,而这与今天所强调的“和谐”二字也是尽相吻合的(“和”为“口禾”组合,即谓人人有饭吃;“谐”为“皆言”组合,即谓人人可说话)。这也是为什么建国后的毛泽东曾一度真诚地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重要原因。
语言本来就是交流的工具。然而,这个曾经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伟大政治家和战略家,当他一旦将语言的表达作为“引蛇出洞”、“诱敌深入”的政治谋略来运用时,就造成了空前的政治冤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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