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的主题是“官逼民反”,一百单八将梁山聚义,并非都是“官逼民反”,只有林冲的例子才有说服力。
林冲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北宋时期,禁军是国家的正规军,林冲的职务大抵相当于国家军事院校的高级教官。林冲为人持重,武艺超群,其父作过提辖,岳父也是教头,妻子贤惠,家庭美满。用现在的眼光看,林冲的身份,本属“体制中人”;林冲的家庭,应为“上流社会”;林冲的处世,也算优秀军人。优越的社会地位与家庭条件,使林冲成为一个安分守己,恪尽职守的军队教官。对他来说,选择造反,自我放逐,是不可想象的。
夤缘端王(即后来的宋徽宗)而飞黄腾达的高俅,掌握宋朝军权后的第一要务,不是维护社稷、保卫江山,而是从“窝边草”开始公报私仇。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被迫远走他乡。另一位教头林冲的被陷害,仅仅是为了满足其养子高衙内的邪念与淫欲。高俅对林冲的迫害,是以国家机器的名义进行的,擅入白虎堂,解往开封府,从罪名到程序,似乎都是合法的。林冲被“刺配远恶军州”,体现的是国家意志;林冲项上的“团头铁叶护身枷”,象征着朝廷律令。在这种情况下,林冲的任何反抗,都是对朝廷的叛逆与反抗。这也就是林冲明知因为“撞了高衙内,吃了一场屈官司”(第七回),也不得不忍气吞声的根本原因。他在因担心妻子不测而无奈写下的休书中,虽有“为因身犯重罪,断配沧州”的字样,并不意味着林冲承认自己真的“身犯重罪”。正如其岳父张教头所说,“今日权且去沧州躲灾避难,早晚天可怜见,放你回来时,依旧夫妻完聚。”(第七回)
权力的私有化一旦成为常态,将不会为社会留下任何公正与出路。高俅通过“正当”程序未能置林冲于死地,并未就此罢手。在押解沧州途中,两个解差对这位曾经威风八面的禁军教头百般折磨,万般凌辱,已经成为朝廷囚徒的林冲,只能逆来顺受。其实,凭借一身武艺,即使身戴镣铐,两个解差岂是他的对手?在野猪林中,董超、薛霸把他绑在树上试图谋害,却说怕他走掉,林冲还说:“小人是好汉,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直到此时,他还对朝廷法度保持着足够的敬畏。京剧《风雪山神庙》中有一段唱词:“想当初,在野猪林,智深兄曾劝俺,……打破长枷去造反!是林冲,还想来沧州了公案,待家国有事重起用,效力边关。”这一切都说明,林冲即使身处逆境也从未想过反叛朝廷。
由于鲁智深的搭救,野猪林的谋害未能得逞。在沧州牢城营,林冲已作好接受国家刑律管束的准备,安于囚徒生涯。高俅再次指派陆谦、富安赶赴沧州,勾结管营、差拨,设计陷害林冲。先是让他掌管草料场,然后利用风雪之夜,纵火烧死林冲。他们的阴谋偏巧被在山神庙避雪的林冲躲过了、听到了,残酷的现实,终于迫使林冲义无反顾。《风雪山神庙》中林冲的唱词有:“说甚么来沧州,了此公案。等甚么恩旨降,上将登坛。……当今之世,是官逼民反,官逼民反!”剧中这样描述过林冲的心境,“俺指望封侯万里班超,生逼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从社会上层,到朝廷囚犯,再到梁山反贼,这就是林冲被迫造反的逻辑线索。
“逼上梁山”的核心在一“逼”字。国人真诚地相信“好死不如赖活着”。以林冲的社会地位,即使高俅陷害,误闯节堂,毕竟罪不致死,但存一线生机,决不会选择反叛。野猪林谋杀,草料场纵火,使他彻底认清了社会的黑暗与官府的丑恶,在“想做奴隶而不得”、想“赖活”都不能的情况下,忍辱含垢、委曲求生根本无法改变噩运,忍无可忍的林冲杀死官府鹰犬之后,彻底失去了效忠朝廷,报效国家的可能,就只能啸聚山林,落草为寇,另觅生路了。
为突出《水浒传》“官逼民反”的主题,施耐庵在故事与人物的安排上是花了大心思的。对这一点,金圣叹可谓“高山流水”,他批道:“盖不写高俅便写一百八人,则乱自下生也;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则是乱自上作也。”“乱自上作”,是金圣叹的入骨之论。也就是说,在朝廷治下,“上乱”是源,“下乱”是流。任何“动乱”之出现,甚至是梁山起义这样大规模的武装叛乱,根子不在百姓,而在官府。且不独赵宋王朝为然,这几乎是历史的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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