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浒传》中,差拨不是人名,而是职务,只是管理监狱的小小差役。这里的“变脸”,也不同于川剧艺术,其真实涵义,则是一种人生态度,如“人一阔,脸就变”之类。
川剧中的变脸,由于知识产权的保护,变脸机理,至今不明堂奥。而差拨面对配军林冲的变脸,阴阳互换,阴晴变迁,变得如此彻底,对比如此明显,其机理却十分简单,为钱。
《水浒传》第八回,林冲被押解到沧州牢城营,在办完移交手续后,林冲与牢城管理当局的互动,为人们展示了一幅北宋末年地方司法生态的生动画面。沧州牢城营,作为大宋帝国的基层单位,作为国家机器的组成部分,作为帝国权力的神经末梢,其运转现状,在在体现了这个帝国行将就木的末日景象。差拨作为最基层的司法人员,其工作态度、职业精神,在书中被刻划的栩栩如生。
请看小说的描写。林冲与众人正说之间,只见差拨过来问道:“哪个是新来的配军?”林冲见问,向前答应道:“小人便是。”差拨进门时脸色如何,书中未作交待,见林冲没有及时拿钱来,立刻变了脸皮,登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指着林冲便骂:“你这个贼配军!见我如何不下拜,却来唱喏!你这厮可知在东京做出事来!见我还是大刺刺的!我看这贼配军满脸都是饿纹,一世也不发迹!打不死,拷不杀的顽囚!你这把贼骨头好歹落在我手里!教你粉骨碎身!”
林冲等他发作过了,取出五两银子,陪笑说:“差拨哥哥,些小薄礼,休言轻微。”“另有十两银子,就烦差拨哥哥送与管营。”这个见钱眼开的家伙,顿时风停雨住,满脸阳光,他冲着林冲笑道:“林教头,我也闻你的好名字。端的是个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虽然目下暂时受苦,久后必然发迹。据你的大名,这表人物,必不是等闲之人,久后必做大官!”
请注意称呼上的变化:这差拨见了银子,林冲立马不再是“贼配军”、“贼骨头”,瞬间变成了“林教头”、“好男子”;林冲也不再是“满脸饿纹”,而成了“这表人物,必不是等闲之人”;林冲入狱也不再是“在东京做出事来”,而是因为“高太尉陷害你”;也不再诅咒林冲“一世也不发迹”,而是极富预见性地宽慰林冲,“虽然目下暂时受苦,久后必然发迹”,而且“必做大官!”接着,又为林冲出谋划策,如何装病,如何支吾,以逃过那九死一生的杀威棒。林冲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八十万禁军教头,也禁不住叹口气说:“‘有钱可以通神’,此语不差!”
从差拨索贿的理直气壮、毫不避讳来看,北宋年间,司法机关接受犯人贿赂的经常化、制度化,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这在本书第三十七回作为江州牢城节级的戴宗,在认出刺配江州的宋江之前,向其强索“常例钱”一事,也可得到证明。差拨脸皮的变化,反差如此之大,对比如此之显,速度如此之快,远非川剧脸谱可比。作为司法工作人员,何以如此呢?正如金圣叹所说,“差拨之见也,所争五两耳,而当其未送,则满面皆是饿纹,及其既送,则满面应做大官”,“千古人伦,甄别之际,或月而易,或旦而易,大约以此也。”只因得到“在押犯”五两银子的贿赂(后又从林冲转贿管营的十两银子中截留了五两),脸皮随银子而阴晴,屁股随贿赂而位移,只要得了金钱,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莎士比亚《雅典的泰门》)枉法往往源于徇私。在司法机关,倘徇私成为常例,枉法必成常态。如此以来,社会公正就会荡然无存,保护民众的最后堤坝也就不复存焉。虽然这法律也仅是王法。
北宋政权表面上亡于女真的侵略,其实,这个政权内部已经腐烂,正因如此,当外寇兵临汴京之际,大宋帝国才会迅速土崩瓦解,徽钦二帝被掳,残山剩水南渡,从此一蹶不振。由于政权的基础已经溃烂,即使没有金兵的南侵,赵宋王朝的灭亡只是早晚问题。这就是我从差拨变脸得出的初步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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