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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旋门与斗兽场

 

安立志

 

 

年轻时,我曾在吉林当兵,东北林区除了漫山遍野的落叶松、獐子松、白皮松等,最具观赏价值的要算长白山的红松和美人松了。意大利首都是此次欧游最后一站,没想到,在罗马街头竟然见到一个从未见过的树种——地中海松。

 

(地中海松)

 

前往凯旋门和斗兽场途中,街道两旁一排排异样的树,树干修长高耸,遒劲坚挺,几乎没有什么枝叉;树冠枝叶紧密,羞于伸展,墨绿色的树冠昂然于蓝天之下。从远处看,这些树如同大号的蘑菇,树干如同蘑菇的腿足,树冠如同蘑菇的伞帽;又好似打着雨伞的北欧男士,身躯伟岸,雨伞却不合比例。导游介绍,这叫地中海松,也叫意大利伞松。时在四月中旬,罗马不复荷兰、德国的乍暖还寒,地中海气候已是春意盎然。这一排排奇特的松树,在地中海的晨风中,高大挺拔,风姿绰约,没有黄山迎客松的热情,没有长白美人松的婉约,浑身透露着阳刚之气。当它们成排成队,竟如同当年金戈铁马、驰骋沙场的罗马军团,从地层深处隐隐传来惊心动魄的刀剑之声。

 

两排地中海松夹峙的凯旋大道的尽头,君士坦丁凯旋门与罗马斗兽场映入眼帘。前者威武雄壮,较为年轻,后者恢宏大气,更为古老。

 

(君士坦丁凯旋门)

君士坦丁凯旋门,望文生义,是为了纪念君士坦丁大帝而建造。公元312年(时当西晋永嘉六年),君士坦丁大帝在米尔维安桥战役中一举歼灭其政敌马克森提的部队,结束了罗马帝国的分裂局面,三年后凯旋门昂然出世。这个君士坦丁大帝,无论从哪个方面,都可称为世界历史的名人——是他结束了罗马帝国四帝共治的局面,是他作出了迁都君士坦丁堡(今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决定,是他下达了基督教合法化的敕令。君士坦丁的迁都,毕竟为东罗马1000余年的存续打下了基础。然而,君士坦丁推崇基督教,却评价不一。英国学者伯里认为,“君士坦丁大帝承认基督教为国教,这一重大决定肇始了理性被束缚禁锢、思想遭奴役、知识没有任何进步的一千年。”(《思想自由史》,商务印书馆,2012年,页29

 

君士坦丁凯旋门是罗马现存三座凯旋门中最年轻的一座,高21米,宽25.7米,深7.4米,方体三拱门,通体浮雕,构思精美,横跨在凯旋大道中央,雄伟壮观,辉煌庄严。凯旋门四周保存了罗马帝国各个重要时期的雕塑,体现了一部辉煌生动的罗马雕塑史。据说一千多年后,另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法国的拿破仑来到罗马,见到这座凯旋门,大加赞赏,遂成为巴黎凯旋门的仿制蓝本。

 

毕竟经历了1700年的风霜洗礼,君士坦丁凯旋门已是老态龙钟,遍体斑痕。然而,古老、陈旧乃自然规律。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写道,他之所以认为这座凯旋门“是艺术衰落最可悲的明显实物,也是人类虚荣最空洞的独特证据。”(《罗马衰亡史》第1卷,吉林出版集团,2008年,页343)是因为凯旋门上的浮雕,充满了移花接木,张冠李戴的拙劣,“至于时代背景和人物造型的不同,历史事件和环境特性的迥异,一概置之不理。”(同上)比如,图拉真凯旋门上的雕像,被全部搬来,“既不尊敬祖先的令名,也不考虑是否合乎情理。”(同上)在君士坦丁这位“从未率军越过幼发拉底河的皇帝面前,竟跪着帕提亚人俘虏。”(同上)这就有了虚构历史的嫌疑。他批评如此赫赫威名的君士坦丁大帝,“竟找不到一个有才华的雕刻家,来修饰这座公共纪念物。”(同上)

 

许多人来意大利之前,只知斗兽场,而不知凯旋门。著名的罗马斗兽场,就在凯旋门的右后方,就在咫尺之间。较之君士坦丁凯旋门,它要古老的多、庞大的多、著名的多。

(罗马斗兽场)

罗马斗兽场初建于公元72年(时当东汉永平十五年)。或许是翻译的原因,罗马斗兽场有多个名称,如罗马大角斗场、罗马圆形大剧场、弗拉维奥露天剧场、科洛西姆竞技场等。这项伟大工程,是当时的维斯帕西安(一译“韦巴芗”或“韦斯巴芗”)皇帝为庆祝征服耶路撒冷的辉煌战功,驱使8000名犹太俘虏修建的。工程在其子提图斯皇帝继位后得完工,工期达8年之久。

 

斗兽场呈椭圆形,占地约2万平方米,外围墙高57米,相当于19层楼房的高度。在建筑史上,斗兽场堪称典范和奇迹,以庞大、雄伟、壮观著称于世。虽只剩下大半个骨架,仍可看出两千多年前的雄浑之规模、磅礴之气势。斗兽场是世界运动场的鼻祖,它的圆形构造,被后世大多数体育场所继承。尽管斗兽场的设计师和建筑师仍然是个谜,人们不得不叹服,他缔造了史上最伟大的体育场之一。

 

(提图斯凯旋门)

 

公元80年,提图斯皇帝为庆祝斗兽场顺利竣工(罗马现存最古老的提图斯凯旋门,正是在斗兽场竣工翌年建成的),举行了长达100天的极其隆重的人兽搏斗表演。有9000头野兽、3000名战俘和犯人在这场隆重的庆典中同归于尽。公元107年,为了庆祝达西亚(今罗马尼亚一带)之战胜利,图拉真皇帝举行了23天的庆典活动,有11000头野兽和更多的战俘、犯人在人兽搏斗中丧生。可以想象,那种人与兽争命,人与人搏杀,血腥残暴的场面,该是多么令人触目惊心,令人毛骨悚然!(2013年第9期《书屋》)1979年,诗人艾青参观过斗兽场后写下这样的诗句:

 

斗技场的奴隶越紧张

看台上的人群越兴奋;

厮杀的叫喊越响

越能爆发狂暴的笑声;

 

看台上是金银首饰在闪光

斗场上是刀叉匕首在闪光;

两者之间相距并不远

却有一堵不能逾越的墙。

(《古罗马的大斗技场》)

 

斗兽场在历史上的真实场景到底怎样?没有看到更多资料。公元274年(时当西晋泰始十年),被称为“世界光复者”的罗马皇帝奥勒良,经过多年征战,收复了曾经失去的三分之二的领土,特别是在征服了东方的巴尔米拉(今地中海东岸),俘获了其女王芝诺比亚之后,决定在斗兽场举行隆重的凯旋仪式。吉本写道,“自从罗马建城以来,没有哪个将领能像奥勒良这样,对于凯旋式的荣誉当之无愧,也没有任何一次凯旋式,有这样无与伦比的盛大和华丽。壮观的队伍最前面是20头大象和四只皇家的老虎,还有两百多只来自帝国北部、东部和南部的珍奇动物,接着是1600名角斗士,要在圆形竞技场上献身于残酷的搏斗活动。……一长串被押解在凯旋式行列的俘虏,包括哥特人、汪达尔人、阿勒曼尼人、萨尔马提亚人、法兰克人、高卢人、叙利亚人和埃及人,证明奥勒良辉煌无比的胜利。”(《罗马衰亡史》第1卷,页254)作为战俘的美丽、聪颖、勇敢的巴尔米拉女王芝诺比亚也在行列中,“芝诺比亚苗条的身材套上黄金做的锁链,锁在颈项上的黄金链条(这是否女性喜爱佩戴的金质手饰的前身——笔者)由一个奴隶拿在手里,身上珠宝的重量使她几乎要晕倒。”(同上书,页255

 

这个庞大的建筑物,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将近2000年,经历过地震、雷击、火灾、洪水和风雨剥蚀,倒塌的墙体,残缺的拱门,似乎都在证明,这已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巨大废墟。15世纪,一位名叫波吉乌斯的学者以饱蘸深情的笔触写道,“这里原来是罗马帝国的神经中枢,举世无双的金城汤池,多少国王在此魂断黄泉,举行无数次盛大的凯旋式而知名于世,获得无数民族的战利品和贡金而富甲天下,世界最伟大的奇观,竟然衰败的一蹶不振,非仅江山已改,而且面目全非。胜利的大道湮灭在枯藤蔓草之中,元老的坐席埋没在污土粪壤之下。”(《罗马衰亡史》第6卷,页457100多年前,在美国作家马克·吐温眼里,这个“全欧废墟之冠”是这样一副模样,“翩翩蝴蝶代替了一千八百年前的名媛丽姝,匍匐蜥蜴在当年皇帝宝座上晒太阳。”(《马克·吐温十九卷集》第4卷,河北教育出版社,页250),如今,斗兽场四下一片喧嚣,而又一片萧条,只剩下呼啸而过的车辆与徜徉拍照的旅人。当年这个用来观看人兽搏杀的场所,竟然成了游客观赏的对象。人们不由地生出物是人非的苍凉之感!马克·吐温曾经指出:“大剧场,远胜一切史籍,活活道出罗马的盛衰荣枯。这是一页兴亡史的绝妙典范。”(同上)艾青也这样设问:

 

如今,古罗马的大斗技场

已成了历史的遗物,

象战后的废墟

沉浸在落日的余晖里,

象碉堡

不得不引起我疑问和沉思:

它究竟是光荣的纪念,

还是耻辱的标志?

它是夸耀古罗马的豪华,

还是记录野蛮的统治?

它是为了博得廉价的同情,

还是谋求遥远的叹息?”

的确是个问题。

 

8世纪时,一位年高德劭的神父比德留下这样一句话:“大竞技场与罗马城命运相依生死与共,大竞技场倒塌,罗马灭亡;等到罗马灭亡,整个世界亦不复存在。”(《罗马衰亡史》第6卷,页4671084年,日尔曼国王亨利进攻罗马城,遭到诺曼贵族的抵抗,遂下令纵火和抢劫。混乱之中,当地人也趁火打劫。罗马城被洗劫一空,斗兽场被人遗弃,这个庞大的建筑物“全部陷入火海之中,从此永远是一片荒凉景象。”(同上书,第4卷,页42614世纪时,当地两派达成“一项极其可耻的和解法案,……可以无偿从大竞技场(斗兽场)这个采石场任意挖取石料,而大部分石头都被愚蠢的罗马人烧成石灰,……”(同上书,第6卷,页470)正因如此,吉本作出了如下结论,“国外的敌对行为是以‘天数’计,而国内的斗争倾轧是以‘年代’计,相互比较之下,我们承认后者对这座城市造成更大的破坏作用,……”(同上书,页466

 

清代诗人丁尧臣《阿房》诗曰:“百里骊山一炬焦,劫灰何曾认前朝?诗书焚后今犹在,到底阿房不耐烧。”(《中国历代咏史诗辞典》,江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页105)丁尧臣说的是我国秦朝的阿房宫,而不是罗马的斗兽场。古罗马在中国史书中称大秦,其历史更古老,版图更辽阔,持续更悠久。如果从罗马共和国算起,这个出现在公元前6世纪(时当周敬王十一年的春秋时期),全盛时地跨欧、亚、非三洲(地中海成了它的内湖),持续到中国明朝时期的庞大、古老的帝国,而今安在哉?!熙来攘去的游人,面对眼前的景物,到底是记住了凯旋门的辉煌与荣耀,还是记住了斗兽场的残暴与血腥?中国同时代的建筑,除了崖上的石刻,地下的墓葬,由于砖木结构的原因,大都不复存在。不过,古罗马这些伟大废墟的留存,毕竟还会给后来人留下某些镜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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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立志

安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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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立志,杂文时评作家,偏爱文史。在境内外发表杂文作品上千篇,国内获奖数十次。本人作品曾被选入冀教版、北师大版八年级中学语文教材、并被广泛收入《中华杂文百年精华》、《百年百篇经典杂文》、《杂文三百篇》、《中国新文学大系》等近百种杂文集。曾为多家媒体专栏作家,出版《贞观政要与领导艺术》(上海古籍出版社)、《崎岖中国(上、下)》(中国言实出版社)、《薛蟠的文学观》(商务印书馆)、《中国杂文(百部)•安立志卷》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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