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炫耀是一种人性缺陷,总想把自以为个人独有、他人所无的长处和尤物,在公众面前展示,以获得一点心理上的虚荣、愉悦与满足。这种自慰式的心理与行径,在北方方言里,也叫“谝”或“显摆”。

 

社会上曾经出现或仍然存在的炫富、炫官、炫秘藏、炫关系,都属此类。个人有炫耀之癖,招人讨厌。如果高官在外国人面前,也热衷于炫耀,比如炫耀古老、炫耀博学、炫耀奢华,也同样招来白眼。退一万步,如果炫耀的这古老、博学、奢华,符合基本道义,而不是糜费国帑,穷兵黩武,或者无中生有,打肿脸充胖子,尚属正常的心理范畴;如果有的炫耀,把糟粕当精华,把丑陋当光彩,势必贻笑大方。一般人没有资格、没有条件曝出此等笑话,闹出此等弱智的往往是权重气粗的人物。

 

晚清重臣李鸿章,倘若国人认为其如何权倾朝野,如何威势熏天,不足为奇,甚至外国人也认为李中堂在中华非一般人可比,“入朝为宰相,在军为元帅,临民为总督,交邻为通商大臣”,甚至有些瞎了眼的外国人竟然将其誉为“东方俾斯麦”(《李鸿章历聘欧美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P66)。殊不知,正是这个李鸿章,由其一手打造、堪称亚洲第一的北洋水师,在甲午战争中全军覆没,他又代表腐朽没落的清政府,与日本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中国不仅赔款日本白银两万万两,还要割让台湾、澎湖及辽东半岛给日本。

 

消息传回国内,举国悲愤,千夫所指,李鸿章被清廷投闲置散。风雨飘摇的晚清王朝,似乎已经离不开这个“裱糊匠”。这个在马关谈判时遇刺受伤的满清能臣,竟然将带头干涉“还辽”的沙俄当作救命稻草。于是,他在慈禧太后的支持下,作出了“联俄抗日”的“顶层设计”,并借尼古拉二世加冕之机,与沙俄签订《中俄密约》,从而为沙俄独占我东北权益,并招致列强瓜分中国埋下隐患。

 

《李鸿章历聘欧美记》一书,在地名、人名的翻译上,与今有异,比如莫斯科作“木司寇”,尼古拉作“聂格尔”,总统作“民主”,但这并不影响其史料价值。1896年,李鸿章作为满清头等钦差大臣赴俄,并开始了中国官员有史以来第一次环球外交,在190天里,历经四大洲三大洋,水陆行程九万里,访问了俄、德、荷、比、法、英、美、加八个资本主义强国。如同当今从来不计出访效果的官员一样,除一般性的政治、经济、科技考察外,李鸿章此行,负有两大外交使命,一是签订《中俄密约》,二是“照榜加税”(即提高各国输华商品关税)。前者实则出卖国家权益,李鸿章超额完成了;后者旨在维护国家权益,李鸿章两手空空。不过,借此出访之机,李鸿章倒是向外国倾销了一些中国“国粹”。

 

尼古拉二世这个末世沙皇的加冕典礼,如同所有的专制君主一样,热衷排场的豪华,追求面子的风光,“俄皇加冕大典,为各国累年所罕遇,因欲显其荣光于一千五百兆人之上(指当时全球人口——作者注)。先期数月,函电四传,地不论何洲,人不论何族,凡有国名可指者,无不邀请赴会。……正不徒向通音问之友邦,闻声相思之异国,各简贤臣贵戚,同效凫趋燕贺已也!吁,其盛哉!”(同上书,P50)当年526日(清光绪二十二年四月十四日)尼古拉二世加冕典礼之后,按照惯例举行大规模游乐活动,活动在莫斯科霍登广场举行。由于现场人员太多,“拥挤欢噪之顷,彩棚忽塌,俄民奔走逃生,遂致互相践踏,死者约两千人。乐极悲生,俄新皇何以为情哉!”(同上书,P49)此即为“霍登惨案”。李鸿章通过翻译询问负责贵宾接待的俄国财政大臣谢尔盖·尤利耶维奇·维特,“是否发生了一件大惨祸,死伤约达两千人之多?”维特回答说:“是的,的确发生了不幸事件。”李鸿章又问:“是否准备把这一不幸事件的全部详情如实禀奏皇上?”维特回答,这没有问题,而且惨祸刚发生就已经禀奏了。久经宦海的李鸿章对此摇头道:“唉,你们这些当大臣的没有经验。譬如我任直隶总督时,我们那里发生了鼠疫,死了数万人,然而我在向皇帝写奏章时,一直都称我们这里太平无事。”见维特没反应,李鸿章以过来人的身份指点迷津:“您说,我干吗要告诉皇上说我们那里死了人,使他苦恼呢?要是我担任你们皇上的官员,当然我要把一切都瞒着他,何必使可怜的皇帝苦恼?”(《俄国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维特伯爵的回忆》,新华出版社,1983年,P52

 

其实,李鸿章炫耀的官场秘籍,具有悠远的政治传统。春秋时吴王夫差高筑姑苏台,据说其目的是“听百姓之疾苦”,“察四方之兵革”。伍员(伍子胥)汇报的“王之民饥矣,王之兵疲矣,王之国危矣”,显然不合上意,而伯噽报告的四国畏王,百姓歌王,彼(伍)员者欺王。(《罗隐集》,中华书局,1983年,P203),才是吴王需要的。于是文过饰非的伯噽当上相国,直言相谏的伍员被逼自尽。后来的中国,有样学样者众,隋炀帝暴虐无道,致使民变蜂起。杨广问天下贼情,宇文述、裴蕴的回答都是“渐少”、“不能什一”,“天下何处有许多贼?”而向皇上报告“比见奏贼皆不以实,遂使失于支计”的苏威,却在皇帝的默许下被裴蕴处死。(《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P5704

 

李鸿章对维特的炫耀,是谓官场经验的现身说法,用现在的语言来说,属于文化输出的范畴,这套说词无论属于“从政经验”还是“为官之道”,都可称为泱泱华夏的“软实力”。李鸿章签订《中俄密约》出卖了中国的硬实力,又向俄国官员输出了中国的“软实力”,可说是“堤内损失堤外补”。不过,李鸿章炫耀的这种“软实力”,并非华夏文明的国粹,亦非中国政治的精华,而是中国政治厚黑学的丢人现眼。李鸿章将中国的官场恶俗与政治弊端向俄国官员显摆,应了鲁迅先生一句话:“即使无名肿毒,倘若生在中国人身上,也便‘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P334)这种把腐朽当神奇,把糟粕当精华的行径,的确成了国际丑闻。这样的恶俗与弊端也正是近代中国踟躇不前的基本原因之一。倒是维特的感慨,让清醒的国人唏嘘不已——“在这次谈话以后我想:我们毕竟走在中国前头了”。(《俄国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维特伯爵的回忆录》,P52

 

201696日香港《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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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立志,杂文时评作家,偏爱文史。在境内外发表杂文作品上千篇,国内获奖数十次。本人作品曾被选入冀教版、北师大版八年级中学语文教材、并被广泛收入《中华杂文百年精华》、《百年百篇经典杂文》、《杂文三百篇》、《中国新文学大系》等近百种杂文集。曾为多家媒体专栏作家,出版《贞观政要与领导艺术》(上海古籍出版社)、《崎岖中国(上、下)》(中国言实出版社)、《薛蟠的文学观》(商务印书馆)、《中国杂文(百部)•安立志卷》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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