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元上”与“唯唯臣”

安立志

本文涉及两位北宋名人，一是梅尧臣，一是欧阳修，前者是宋诗“开山祖师”，后者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梅尧臣年龄比欧阳修大，职务比欧阳修低。欧阳修官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副宰相），梅尧臣累官国子监直讲、尚书都官员外郎。

北宋至和元年（1054）七月，尽管宋仁宗赵祯对欧阳修至为欣赏，特授尚书吏部郎中、龙图阁学士。但一些小人畏惧欧阳修的切直刚正，于是“乞澄汰内侍”，“诈为修奏”（《二十四史全译》，汉语大辞典出版社，2004年，P7158），以诬陷手段，挑起太监们对欧阳修的怨怒，欧阳修被“出知同州（今陕西大荔县）”。只因朝臣保奏，才改置留京修史。

此时的梅尧臣还是一个七品地方官（以太常博士监永济仓），因母亲亡故而丁忧在籍。听说欧阳修（字永叔）被小人暗算再次外放，梅尧臣义愤填膺，写下一首《闻永叔出守同州寄之》（《梅尧臣集编年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P733），为欧阳修抱不平。这首诗前四句是这样的：

冕旒高拱元元上，

左右无非唯唯臣。

独以至公持国法，

岂将孤直犯龙鳞。

应当赞赏宋仁宗的胸怀与梅尧臣的勇气。梅尧臣作为“体制内”人员，直批皇朝，实属妄议。宋仁宗能容忍梅尧臣的放肆，足见其“民主”风度。“独以至公持国法，岂将孤直犯龙鳞”两句，针对性很强。一个忠贞为国的官员，因为个性孤直，得罪了最高领袖（犯龙鳞），朝廷对欧阳修的安排是不公正的。假如把梅尧臣这两句诗视为针对个案的特称判断，那么，“冕旒高拱元元上，左右无非唯唯臣”，则体现了更为广泛的覆盖面，这显然是一个全称判断。这一判断虽然不能称为“梅尧臣定理”，至少体现了梅尧臣的洞察力。他的概括不仅观照了欧阳修外放事件，而且囊括了中国社会长达两千多年的皇权专制历史，甚至涵盖了当今世界所有极权主义的政治生态。梅尧臣在951年前，能有如此洞察力，难能可贵。

不妨对“冕旒高拱元元上，左右无非唯唯臣”作点分析。句中的“冕旒”本来指皇帝的冠冕，在古代诗文中成为皇帝或帝位的代称。如唐人韩愈有诗：“昨者京师至，嗣皇传冕旒。”（《全唐诗》，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P2035）明人沈鲸亦称：“若奏若启，达群意于冕旒。”（《双珠记·奏议颁赦》）“元元”二字在古代通常指黎民百姓，即今之人民群众。汉光武帝刘秀曾称：“上当天地之心，下为元元所归。”（《二十四史全译》，P11）唐人陈子昂亦有诗：“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全唐诗》，P486）此处的“唯唯”与成语“唯唯诺诺”同义，韩非子曰：“此人主未命而唯唯，未使而诺诺，先意承旨，观貌察色，以先主心者也。”（《韩非子集解》，中华书局，2013年，P54）有了上述诠释，这两句诗就很好理解，即凌驾于人民头上的统治者，前后左右都是些唯唯诺诺的逢迎之徒。

分析梅尧臣这四句诗，将欧阳修事件纳入其中，似乎构成了中国历史的三段论：大前提是“冕旒高拱元元上，左右无非唯唯臣”；小前提是欧阳修“以至公持国法，将孤直犯龙鳞”。在这种情况下，欧阳修的遭遇，就是毋须推理就可预知的必然结局。假如抛开这一个案，仅从梅尧臣的视角望去，这样的政治生态，国人并不陌生。这不免使人想起中国历史上的封建皇帝，想起欧洲中世纪的罗马教廷，想起“二战”时的纳粹德国，以及当今世界上的极权主义。作为这种政体的组成部分，既然存在“高拱”于“元元上”的“冕旒”，就必然存在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唯唯臣”。秦始皇身边的赵高、宋高宗身边的秦桧、乾隆帝身边的和珅，希特勒身边的戈培尔，斯大林身边的贝利亚，都是不可或缺的政治存在。在我国现代，不是也出现过林彪、康生、四人帮这样的政治人物么？这种政体根本无法容忍个性自由、独立思考、权力监督。人们司空见惯了奴颜婢膝、阿谀逢迎、顺风承旨、山呼万岁，于是彭德怀、张志新的悲剧也就不可避免。“左右无非唯唯臣”，这一浅露的诗句，白描了此等臣民的众生相。

梅尧臣这四句诗，前两句重点在“唯唯臣”，后两句重点在“逆龙鳞”。按照辩证法，二者相辅相成、并存共生。正因为“逆龙鳞”的巨大风险，才有了“唯唯臣”的避险选择；正因为“唯唯臣”的层出不穷，才有了“冕旒高拱”的超稳定结构。很多泥塑木雕不正是人们俯身跪拜而变成神像的么？从本质上讲，这样的政治体系和权力架构，是一种专制的、腐朽的存在。在当今时代，不论是头戴“冕旒”的至尊权力，还是献媚取宠的唯命之臣，都应由“元元”来决定，“权为民所赋”即指此义。《独立宣言》（被马克思誉为“第一个人权宣言”）指出：“治人者（也就是“冕旒”）的正当权力，来自被治者（也就是“元元”）的同意。不论何时，不论何种政府形式，一旦违背这些目标，人民就有权变革政府，或废止政府、组建新政府，按人民觉得最能保障安全和幸福的办法，奠定政府的基本原则，组建政府的权力形式。”（《辩论：美国制宪会议纪录》，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P785）《独立宣言》发表时，中国尚在大清乾隆皇帝治下。中国建立共和制度晚于美国一百多年，已经远远超出了梅尧臣的洞察力所及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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