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子何在？

安立志

被烧焦的张纪民

9月14日，山东省临沂市平邑县地方镇后东固村农民张纪民在家中被烧身亡。临沂市委副书记林峰海终于否定了平邑方面关于张纪民之死系“自身行为”的恶意歪曲，确认这是一起因基层干部法纪观念淡薄、作风简单粗暴、强制拆迁引发的群众生命财产受到严重侵害的恶劣事件。（2015年9月17日新华网）

不过，我对临沂方面关于这起强制拆迁惨案系因“基层干部法纪观念淡薄、作风简单粗暴”的定性不敢苟同。

近年来，一些地方政府或为打造政绩，或为利益寻租，野蛮强拆，此起彼伏，臭名远播，恶行昭著，甚至江西一名干部为此公然辩护，“没有强拆就没有新中国”。远的不说，从6年前成都唐福珍的自焚，到今年临沂张纪民的焦尸，说明了一个道理——大面积惨案的出现要从制度上找原因，反复性悲剧的形成要从规律上找原因。

临沂市却不这样认为。光天化日之下，地方政府蓄意地、主动地、积极地行政行为，导致民众生命财产的惨重损失，对于这样一种无法无天的暴政，只归结为“基层干部”的“观念”和“作风”问题，这与三年饥荒、十年浩劫导致成千上万民众惨死的悲剧，只抓几个替罪羊如出一辙。

当代政治学的常识告诉人们，设立政府的目的在于保障人们与生俱来的、不可剥夺的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无论什么时候一个政府破坏了这些目的，人民就有权改变这个政府或把它废除，并成立新的政府。”这些话虽然符合毛泽东“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逻辑，但在今日中国却有可能被人指为颠覆国家政权，然而，这句话却出于被马克思高度赞赏的世界史上“第一个人权宣言”——《独立宣言》。我国政府已经签署的《世界人权宣言》也明文宣布：“人人有权享有生命、自由和人身安全。”就在几天前中纪委书记王岐山还指出，办好中国的事情，就看人民高兴不高兴、满意不满意、答应不答应。（2015年9月10日凤凰资讯）然而，在平邑强拆事件中，一些地方干部只会考虑领导高兴不高兴、满意不满意、答应不答应，哪里还会顾及百姓的苦难与死活。

王岐山在该次谈话中提及中共执政的合法性，“源自于历史”和“人民的选择”，“是人心向背决定的”，而被一些媒体称为“重大突破”。其实，前任总书记胡锦涛在改革开放30周年之际，就曾代表党中央对此作过经典论述：“党的先进性和党的执政地位都不是一劳永逸、一成不变的，过去先进不等于现在先进，现在先进不等于永远先进；过去拥有不等于现在拥有，现在拥有不等于永远拥有。”由此可见，关于执政合法性的阐述，不能仅仅止于过去式，更重要的体现在进行式和将来式。毕竟人民的选择权，并非一次性，也非一选定终身，事物总在变化之中。

毋庸讳言，建国60多年来，我国的政治体系，其实质是上级权力任命下级权力，人民对于执政者并无真正的选择权，所谓“权为民所赋”，仅仅只是愿景与蓝图。这种唯上是从的政治体系，必然导致集权与人治。英国学者罗素曾经引用尤金·莱昂斯的一段话，对此作过精辟分析：“集权的专制统治，必须通过一个被授权的‘人的机器’以发生作用。这个‘人的机器’就是一个等级官僚制度的金字塔。每一级的人对上级卑躬屈节，对下一级则傲慢专横。除非有控制每一个人（哪怕这个人是上帝选定的神圣的国王）的真正民主管理这种制动器和严格守法这种矫正仪，权力机器总是要变成压迫机器的。”（《权力论》，罗素著，商务印书馆，2012年，P236）莱昂斯的“等级官僚制度的金字塔”，曾被马克思称为“等级授职制”，不过，那却是马克思所批判的封建专制制度的标志之一。（《法兰西内战》，解放军战士出版社，1973年，P57）

正是由于这样的制度缺陷，在强制拆迁的悲剧中，在平邑焦尸的惨案中，不仅临沂方面片面指责“基层干部”不够公允，而且将这种由权势者主导、参与、制造的普遍形成的、反复出现的危害人民生命财产的悲剧，仅仅归结为“观念”和“作风”问题，也不符合事实。在当今的政治体系中，如果不是上级权力欣赏和要求的畸形政绩观，如果不是上级权力追求和允诺的违背民意的利益驱动，基层干部既不具有侵门入户的嗜好，也不具有杀人拆房的胆子。这种推卸责任、避重就轻的反思，意味着制度的不思更革，体现了权力的固步自封，预示着悲剧的重蹈覆辙。

这些年无数强制拆迁的血与火的事实一再证明，在目前的中国，不受监督的权力，如同丛林中的野兽，肆无忌惮、张牙舞爪地危害着民众的生命与财产。这架权力与资本的联合体，如同一辆失去制动的高速铲车，呼啸着，轰鸣着，扑向城市，扑向农村，所过之处，瓦砾遍地，火光冲天，鲜血淋漓，顷刻之间，居民倾家荡产，百姓命丧黄泉，政府道义尽失，社会公平荡然，“政府权力”沦为“压迫工具”的案例比比皆是，哪里还容得人民“高兴不高兴、满意不满意、答应不答应”！

三年前，习近平总书记就曾提出，“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里”。这个论断无疑是正确的。建立权力监督与制衡体系，为权力的运行安装“制动器”和“矫正仪”，体现了当今世界政治文明的基本趋势。在我国，长期以来，似乎形成了这样一种现象，许多被领导人提出的反映人类文明进程与趋势的、进步的、科学的观点与提法，如同明亮的灯火，如同璀璨的星光，却很难形成制度体系和国家法律，比如，“以人为本”、比如“权为民所赋”、比如“制度笼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明亮的灯火熄灭了，璀璨的星光流逝了，社会的现状依然故我，政治依然残缺，权力依然猖獗，百姓依然无助。

多年以来，将民主当作“意识”、当作“作风”、甚至当作“履行程序”，反映了一些权势者对于民主政治的恐惧、疏离与扭曲。“权为民所赋”什么时候制度化为官员普选，“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里”什么时候制度化为权力监督，只有这两个问题真正解决了，才能从根本上建立起对于傲慢和暴虐的权力的约束体系，才能从根本上减少和消除“苛政猛于虎”的制度弊端。面对权力侵犯人民生命财产的血淋淋的社会现实，为了防止悲剧不再重复上演，人们应当大声呼吁，“笼子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