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为何推崇美国？

安立志

我发现了一条普世价值，那就是——凡是以社会主义相标榜的政权——无论已经解体还是仍然健在的，几乎都把美国作为敌人或假想敌。即使“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也不例外，打开我们的电视，不是连篇累牍连线美国的负面新闻，就是特约嘉宾把美国作为口诛笔伐的靶子。

当代的社会主义者（如果还能称他们为社会主义者的话），大都将马克思称为“老祖宗”，换言之，他们都是马克思的精神后裔或思想子孙。由于传统教育的惯性，闲来无事，翻阅《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六卷，掩卷沉思，今天的社会主义者——马克思的子孙们，其思想体系、其行为准则、其政治态度，竟然在许多方面与“老祖宗”大相径庭。在一篇短文里说不清楚，只以对待美国的态度为例。

1864年9月28日，国际工人协会（后称“第一国际”）在伦敦成立。马克思作为德国工人的代表出席了成立大会。马克思在协会的正式职务是中央委员会（或称总委员会）成员和德国通讯书记。除此之外，马克思还是纲领性文件起草委员会的成员，事实上国际工人协会发表的几乎全部文件都出自这个德国学者的手笔。照传统的说法，马克思是该协会的“精神领袖”。

美国第16任总统林肯

本卷《全集》开头几篇都是马克思为国际工人协会起草的文献，前三篇分别是该协会的宣言、临时章程和加入协会的决议草案，第四篇就是马克思《致美国总统阿伯拉罕·林肯》的一封信。这不是马克思的私人信件，而是他代表中央委员会起草的给美国总统林肯再度当选的贺信。这封信代表的是国际工人协会，也代表了欧洲工人阶级，当然也代表了起草者本人的立场与思想。

信不长，只有两页，写于1864年11月下旬，此时距“第一国际”成立仅仅两个月。在这封信中，马克思把美国称为“伟大的民主共和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P20），把美国《独立宣言》称为世界史上“第一个人权宣言”（同上），把美国南北战争称作“开创工人阶级取胜的新纪元”（同上书，P21），并把美国总统林肯称作“工人阶级忠诚的儿子。”（同上书，P20）他甚至宣布，欧洲工人“阶级的命运是同星条旗连在一起的。”（同上）应当指出的是，林肯在刚刚取得战争胜利的五天之后（1865年4月14日），也就是这封信发出5个月之后，即被心怀怨恨的奴隶主暗杀身亡。

马克思这五句话，今天的“社会主义者”是根本无法接受的，在他们眼里，英法德意等通常被视为老牌资本主义，至于美国，虽然历史不长，也被视为新生的资本主义，甚至是世界上最凶恶的帝国主义。在当时世界上，君主制和皇权制这类的专制国家毕竟占绝对多数，马克思赞赏美国这个“伟大的民主共和国”，无疑带有向全世界所有的革命运动，提供方向、趋势、榜样与楷模的性质；马克思对《独立宣言》的赞赏，大体可以证明，他本人是肯定人权价值的最早的社会主义者（浅陋如我，迟至1980年代末期由于美国对华制裁才知道“人权”这个词儿），而在今天仍然有一些具有官方背景的“社会主义者”对“人权”二字耿耿于怀；马克思赞赏美国总统林肯是“工人阶级忠诚的儿子”，这至少说明，马克思并没有把美国总统当成工人阶级和社会主义天然的、铁定的死敌，美国总统不仅可能与工人阶级为伍，甚至可能与工人阶级结亲。马克思不仅将美国工人阶级的胜利与其本国反对奴隶制的南北战争相联系，而且将欧洲工人阶级的命运同美国、同“星条旗”联系在一起。

不要以为马克思代表国际工人协会致林肯的这封信只是一个孤证、一个特例，其实，在此三年前，1861年10月，马克思在《伦敦“泰晤士报”评奥尔良亲王赴美》一文中就曾指出：美国“为联邦的继续存在而战就是为反对奴隶制度的继续存在而战，这场战争是迄今为止最高形式的人民自治向有史以来最卑鄙、最无耻的奴役人类的形式作战。”（《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5卷，P344）马克思在这里将美国的联邦共和政体称作“最高形式的人民自治”，也是今天的御用学者们不愿看到的。1860年3月6日，林肯在一次演讲中指出：“我们很自然地认为奴隶是人；是人，不是财产；《独立宣言》中讲到人的事情，至少有一些对我们适用，对他们（黑人）也适用。”（《林肯选集》，商务印书馆，2010年，P160）林肯在其总统任内，不仅颁布了伟大的解放黑奴宣言，而且赢得了摧毁奴隶制的战争。在反对奴隶制的斗争中，林肯反复强调人、平等、自由、解放，并提出了“民有，民治，民享”的治国方针。这样的口号与方针，不仅是人权保障的根本目标，也是彼时的当务之急。

马克思的《美国内战》同样写于贺信的三年前——1861年10月底。他在文章中指出，美国“当前南部与北部之间的斗争不是别的，而是两种社会制度即奴隶制度与自由劳动制度之间的斗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5卷，P365）马克思在上篇文章中肯定了林肯对人权的保障，这篇文章则将南北战争与自由劳动制度联系起来。马克思的看法没有错，同年12月3日，林肯在致年度国情咨文时，一方面谴责南方奴隶主的“叛乱继续发展到即使不完全是、也主要是以对人民政府的首要原则——人民主权——的攻击”（《林肯选集》，P201），一方面驳斥为奴隶劳动辩护的理论，他明确指出：“劳动先于资本，并独立于资本。资本只是劳动的成果，假如不先有劳动，就不可能有资本。……错误是在于……少数人拥有资本，这些人自己不劳动，却用他们的资本雇用或收买另外少数人为他们劳动。”（同上书，P202）林肯这些看法是否与马克思的劳动创造价值与资本剥削劳动的理论异曲同工？正是因为这些大体一致的思想，马克思才把林肯称为“工人阶级忠诚的儿子”，从而把一位美国总统引为思想的同道。

马克思如此推崇林肯与美国不是偶然的，他之所以能够成为欧洲乃至世界的杰出思想家，这与他在学术上从来不自设禁区，不人为树敌，不存门户之见，不受帮派之限直接相关。他在欧洲大陆的社会实践中，在大英博物馆里，为了人类的自由和工人阶级的解放，为了把未来社会建成“一个以各个人自由发展为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的联合体”（《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共产党宣言》，P492），他广泛涉猎前人和他人的精神资源，广泛吸收前人和他人的思想精华，按照传统教育的说法，举凡德国中世纪的古典哲学、英国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法国空想的社会主义学说，都构成了马克思主义的来源。随着时代的发展，已经形成的马克思学说，所依据的条件、所阐述的结论、所作出的预见，在许多方面都已经发生了变化，正如他的合作伙伴或战友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德文版序言中坦率承认的那样，他们的学说许多地方“已经过时了”。不过，至少在思想史上，马克思通过海纳百川式的涉猎、借鉴与吸收，所形成的思想体系，在欧洲仍然被评为千年思想家。

时至今日，马克思身后的不肖子孙们，背叛了马克思的宽容，抛弃了马克思的博大，在思想体系上，唯我独尊，唯我独左，食马不化，固步自封，意识形态挂帅，阶级斗争领先，非此即彼，不共戴天。在对美国的态度上，早已失去了马克思的深邃与远大，似乎这个国家所有的目的都是亡我之心，所有的政策都是阴险毒辣。因此，对美国所有的负面因素都抓住不放，对美国所有的正面因素都置若罔闻。似乎已经确立了原则，打定了主意，只有将美国批倒批臭，才能显示自己的伟光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