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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的敏感词

 

安立志

 

60寿辰之际,儿子给我买了一部智能手机,并教我学会基本功能。仅只一年,我就感到了它的方便与有趣。科技进步使人年轻,至少心理上如此。学会用微信,又得陇望蜀,今年又注册微信公号。

 

不谦虚地说,我的工作生涯,从革命军人,到革命干部,全是“革命”生涯、“体制内”生涯、“政治正确”生涯,虽然年龄尚未“不逾矩”,至少思想上从“不逾矩”。不料,在向微信公号上传文件时,却被提示,文件中有“敏感词”。有“敏感词”,意味着内容反动,这可是大问题。至于是什么“敏感词”,是人名还是地名,是名词还是动词,却无提示,反正拒绝上传,只能上传失败。“敏感词”这东西,既是“中国特色”,也是“古已有之”。“中国特色”的,太过奇特,让人感到孤独;“古已有之”的,步履拖沓,只会“克己复礼”。至少在朱明王朝,中国就有了“敏感词”。

 

朱元璋出身“淮右布衣”,当过乞丐,做过和尚,穷棒子造反,黄袍加身,成了皇帝,不过变换了大王旗。如同农民起义成事之后只会改朝换代,不可能建立宪政与共和一样,朱元璋登基,首先屠杀功臣,以免功高震主;接着废除丞相,以便大权独揽;然后控制文人,以免讪谤生事。控制文人的办法就是大兴文字狱,文字狱的开头就是“敏感词”。

 

中国历史上,出身寒微,参与起事,胜利后登上大位的颇有几个,黄巢、李自成昙花一现就不提了,真正坐稳江山的只有刘、朱、毛三人。刘邦登基后,面对着如何处理“功狗”与“功人”、“马上得天下”与“马上治天下”的问题(《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P276396),朱元璋同样如此,开始时他的看法是正确的,“世乱则用武,世治则用文。”“功狗”们不干了,他们挑拨道:“是,固然。但此辈善讥汕,初不自觉。且如张九四,厚礼文儒。及请其名,则曰‘士诚’。”朱元璋说:“这个名字很好啊(此名甚美)!”“功狗”答曰:“孟子有‘士诚小人也’之句,彼安知之?”“士诚小人也”,的确出自《孟子》的《公孙丑下》,不过,搬来这里,只是不怀好意的挑拨离间。果然,大老粗出身的朱元璋,害怕被文人戏弄,“由此览天下所进表笺,而祸起矣。”(明·沈节甫景明刻本《纪录汇编》卷一二九)

 

明初的文字狱,两条线作战,一条是从文人的诗文中寻章摘句,周纳罗织,至于多少人死于文字狱,大概也创了纪录,此处略过不提;另一条是从请示、报告、贺词,包括感谢信、致敬电之类的官方公文中挑剔“敏感词”,史称“表笺之祸”。有个案例曾被广泛转引,“杭州教授徐一夔贺表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等语,朱元璋看后勃然大怒,说:‘生者僧也,以我尝为僧也。光则薙发也,则字音近贼也’。遂斩之。”(《廿二史劄记校证》,中华书局,1984年,P740)赵翼生活在清乾隆年间,他以《明初文字之祸》摘引这则史料之后,又列举了朱元璋一系列类似的“政绩”——

 

浙江府学教授林元亮,为海门卫作《谢增俸表》,以表内“作则垂宪”诛。……常州府学训导蒋镇,为本府作《正旦表》,以“睿性生知”诛。……陈州学训导周冕,为本州作《万寿表》,以“寿域千秋”诛。怀庆府学训导吕睿,为本府作《谢赐马表》,以“遥瞻帝扉”诛。祥符县学教谕贾翥,为本县作《正旦贺表》,以“取法象魏”诛。亳州训导林云,为本府作《谢东官赐宴笺》,以“式君父以班爵禄”诛。尉氏县教谕许元,为本府作《万寿贺表》,以“体乾法坤、藻饰太平”诛。……(同上书,P740

 

每一个案子中都有一个“诛”字,都意味着至少一颗人头落地,人头落地了还不知犯了什么忌讳。只能说,他们都犯了“拍马罪”。在这一点上,朱明王朝的确不如今天的“真理部”,打个“招呼”,不发文件、不发电报、不许录音、不许记录,虽然查无实据,但禁令明确,“勿谓言之不预也”。这些“敏感词”有多大罪过,何至于为此抛头颅、洒热血?明代史官黄景昉对部分“敏感词”作了诠释:“国初儒学官撰贺谢表笺,以嫌讳诛者,如曰‘作则’,嫌于‘贼’也;曰‘生知’,嫌于‘僧’也;曰‘有道’,嫌于‘盗’也;曰‘法坤’,嫌于‘发髡’也;曰‘帝扉’,嫌于‘帝非’也;曰‘藻饰’太平,嫌于‘早失’太平也;余类是。不知彼时文儒何从措笔?”(《国史唯疑》卷一,P11

 

由“敏感词”引发的“表笺之祸”,令文臣、文吏提心吊胆,手中的毛笔如同地雷的触发引信,任何一个字都可能引爆雷区。黄景昉所谓“不知彼时文儒何从措笔”之叹,似有切身之痛!每遇朝廷庆典、重大节日、皇帝赏赐,这感谢信、致敬电又不能不写,一旦动笔,不知哪个字会误触龙鳞,招来杀戮。正因如此,在经历了许多次的人头落地之后,“礼臣大惧,因(向皇帝)请曰:‘愚蒙不知忌讳,乞降表示。’帝因自为文式布天下。”(《国朝典故》,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P61)朱元璋倒也体谅文臣的苦衷,颁布了《表笺定式》和《进贺表笺礼仪》,后又让翰林学士刘三吾等起草《庆贺谢恩表笺成式》,有了格式,有了范文,虽然公文变得千篇一律,毕竟不用再掉头流血。这种“定式”总比“真理部”的措施更地道,前者是告诉人们什么怎么做,后者只告诉人们什么不能做。在实践中,还是前者相对好把握。

 

大约在其下发的“表笺定式”中曾有规定,为了规避“敏感词”,要求所有公文用语,出之有据,引之有典。虽然这种做法助长了教条主义,束缚了人们的创造力,也算一种提醒,以免误入“雷区”。有一位张姓官员,曾在朝廷任“翰林编修”,只因心直口快,在中央机关混不下去,被贬到山西蒲州(今山西永济市)担任一名基层教育官员(正九品)。他按照惯例撰写了一份公文上报朝廷,朱元璋“御览”时,认识这个名字,见其表词有曰:“天下有道。”又曰:“万寿无疆。”在朱元璋看来,这显然都是“敏感词”。朱元璋发怒道:“此老还谤我以‘疆道’二字。”即刻派人把张某抓来,皇上训斥道:“送法司问,汝更何说?”张某回答:“臣有一言,说毕就死。陛下有旨,表文不许杜撰,务出经典。臣谓‘天下有道’,乃先圣孔子之格言;臣谓‘万寿无疆’,乃诗经臣子祝君之至情。今谓臣诽谤,不过如此。”不是先师圣谕,就是经书语录,反倒将了朱元璋一军,皇上听完他的辩解,无奈地说:“这老东西嘴还挺硬(此老还嘴强)。”放去竟不问。左右相谓曰:“数年以来,才见容此一人而已。”(《国朝典故》,P11621163)意思是说,逃过明初文字狱的,只此一人。

 

为了在全国范围内,统一政令,统一思想,“敏感词”逐步由政府公文渗透到百姓生活。洪武三年(1370),朱元璋在一份诏令中指出:“小民不知避忌,往往取先圣先贤、汉、唐、国、宝等字以为名字,宜禁革之。”(《明实录》卷五十二,P1011)礼部于是定议,“其名字有天、国、君、臣、圣、神、尧、舜、禹、汤、文、武、周、汉、晋、唐等国号相犯者,悉令更之。”(同上书,P1012)如此以来,更改户口本、身份证、合同书等,可就成了大问题!还不止此,洪武二十六年(1393),朱元璋已是执政晚期,他仍然对“敏感词”念兹在兹,要求礼部“禁军民人等不得用太孙、太保、太师、待诏、大官、郎中等字为名称。”(同上书,卷二三○,P3368

 

“敏感词”说到底是精神禁忌。神经“敏感”、精神“禁忌”的只是权势者,与普通百姓没有多少关系。“敏感”累累,“禁忌”重重,只能说明心理虚弱。心理虚弱的权力,往往缺乏正当性。如果权力割断了合法来源,如果权力失去了制度制约,“敏感词”就会层出不穷。每当网络上某个猛人的名字只能用符号相隔离,意味着这个猛人一定出了什么问题;每当网络上出现“目田”这样的怪字眼,那意味着“自由”本身已被割下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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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立志

安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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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立志,杂文时评作家,偏爱文史。在境内外发表杂文作品上千篇,国内获奖数十次。本人作品曾被选入冀教版、北师大版八年级中学语文教材、并被广泛收入《中华杂文百年精华》、《百年百篇经典杂文》、《杂文三百篇》、《中国新文学大系》等近百种杂文集。曾为多家媒体专栏作家,出版《贞观政要与领导艺术》(上海古籍出版社)、《崎岖中国(上、下)》(中国言实出版社)、《薛蟠的文学观》(商务印书馆)、《中国杂文(百部)•安立志卷》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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