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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片战争,大清帝国失败,也是道光皇帝的失败和满清官员的失败。面对迥异于古代“蛮夷”的英国侵略者,满清官员的封闭、愚昧与欺诈,表现的淋漓尽致。作为帝国的最高领导人,道光皇帝旻宁同样暴露出其封闭、愚昧的一面,他的颟顸与傲慢又不同于普通官员。人性是复杂的,在这篇短文中,只说说道光皇帝的三副面孔。

 

盲目的决策者

 

史书通常认为,鸦片战争的起始点是1840年6月,导火索是林则徐的广州禁烟。禁烟是道光皇帝主导的国家行动,林则徐则是主动和自觉的执行者。在那只能通过奏折和谕旨来处理国事的年代,道光帝对外部世界可谓茫然无知。在这种情况下,制订战略,作出决策,不可能摆脱盲目性。战争爆发前后一段时间内,道光帝对敌情的判断与了解只有一个渠道,那就是林则徐的奏折。当代史家对林则徐过度神话,誉其为“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其实,他的眼界是十分有限的。道光十九年七月二十四日(1839年9月1日),他在给道光帝的奏折中如此报告英国军力,英国海军“兵船笨重,吃水深至数丈,只能取胜外洋,破浪乘风,是其长技。……至口内则运掉不灵,一遇水浅沙胶,万难转动。”(林则徐全集3册,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年,186)英国陆军“除枪炮之外,击刺步伐,俱非所娴,而腿足裹缠,结束严密,屈伸皆所不便,……”(同上)“该国所都兰噸(伦敦)地方,来至中华,须历海程七万里,中间过峡一处,风涛之恶,四海所无,行舟至此,莫不股栗。……臣等细察夷情,略窥底蕴,知彼万不敢以侵凌他国之术窥伺中华,……”(同上书,页187)然而,英军竟然就把“侵凌他国之术”欺负到大清头上了。

林则徐的奏折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报喜不报忧,他作为一线临敌的钦差大臣,对当面敌情的分析与判断,直接影响着中枢的决策。正是如此,本来道光帝对于应对来历不明的英夷信心不足,林则徐的奏折飞到御案,加之有九龙之战的首次战报,道光帝顿时有了底气,此前的“病猫”似乎变成了“战狼”,他在林的奏折上批示道:“朕不虑卿等孟浪,但诫卿等不可畏葸,先威后德,控制之良法也,相机悉心筹度。勉之慎之。”“既已大张挞伐,何难再示兵威。”他指示林则徐,应“计出万全,一劳永逸”,断不可“稍形畏葸,示以柔弱”。(同上书,页216)

 

如果说林则徐对英军兵力的报告是因信息不对称造成的偏见或误判,那么,他就穿鼻海战向朝廷的奏报,性质就不同了。穿鼻海战发生于道光十九年九月二十八日(1839年11月3日),林则徐在向道光帝汇报战果时说,“收军之后,经附近渔艇捞获夷帽二十一顶,内两顶据通事(翻译)认系夷官所戴,并获夷履等件,其随潮漂淌者尚不可以数计。(同上书,页217-218)也就是说,此次战斗,至少消灭英军21人,内有军官2人,捞获的“夷帽”可资证明。然而,在战事结束的次日,林则徐在日记中写道,“有渔舟捞送夷帽四顶及夷鞋等物,皆夷人落海漂流者也。”11月7日,他又记道:“又龙穴渔艇复捞获夷帽,连前共十一顶。”(同上书,第9册,页412)日记毋须奏报朝廷,即使把捞获的“夷帽”当作消灭的英军,他上报朝廷的战果竟比他日记的记载超出近一倍。再看林则徐上报的自身损失,“内有三船渐见进水,势难远驶。”“我师员弁虽有受伤,并无阵亡。惟各船兵丁,除中炮致毙九名外,……二号米艇,适被炮火落在火药舱内,登时燃起,烧毙兵丁六名,……”(同上书,第3册,页218)近代史学者茅海建据英方资料考证,“清军3艘师船被击沉,一艘击中火药舱而爆炸,还有几艘明显进水。”(《天朝的崩溃》,三联书店,2005年7月,页130)即就清军损失而言,1840年7月19日,穿鼻海战结束已八个月,林则徐在修复战损船只的报告中透露了实情,“上年九月二十八日,……损坏师船共有四只,……均系被伤损过甚,难以修复,必须另行拆造。”(《林则徐全集》第3册,页423)他的报告与英方资料都证明,清军损失兵船达4艘之多,这就是说,林则徐给朝廷的报告涉嫌虚报战果、谎报军情。

正是由于林则徐的战报,促使道光帝作出了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个重大决策,即彻底与英国实行贸易“脱钩”,1839年12月13日,道光帝发布谕旨,“著林则徐等酌量情形,即将英吉唎国贸易停止。所有该国船只,尽行驱逐出口,……”(同上书,页243)在清廷看来,大清的“茶叶、大黄,外夷若不得此,即无以为命。”(同上书,第5册,页116)而英国的“洋布、棉花等物,(离了大清)亦皆别无售处。”(同上书,第3册,页186)中英贸易一旦“脱钩”,英国一天也混不下去。因此,道光皇帝的贸易战的确可以作为稳赚不赔的外交武器,以致这个一向节俭的皇帝,此时也不再为失去一笔可观的外汇收入而肝疼,“至区区税银,何足计论!”(同上书,页242)俗话说,“情况明,决心大”。道光帝的决策恰恰是“情况不明决心大”的重大典范。这个对外敌一无所知,对战况若明若暗,只是听信林则徐的一份奏折、一则战报,根本没有意识到他面临着“三千年未有之变局”,根本不了解那个名叫马克思的普鲁士学者不久后论述的“经济全球化”,就如此盲目地作出了与英国断绝贸易关系的战略决定,战争自然不可避免地扩大了。

 

无奈的求知者

 

鸦片战争爆发前后,沿海督抚奏报英军情报,多次遭到道光帝的斥责,他认为英夷的文书,纯属虚妄恫吓之词。1860年6月,英军舰队到达东南沿海,几个月下来,英军控广州、攻厦门、陷定海,甚至兵临京津门户渤海湾,英军每到一处都向清廷官员投递外交文件,直到此时,手忙脚乱的道光帝才允许一线官员奏报敌方情报。

 

道光二十年八月二十四日(1840年9月19日),代理两江总督裕谦向朝廷密奏,“英夷呈递夷书,语句狂悖本不敢据以上闻。因前次奉有谕旨,不敢不代为具奏。道光帝看到报告后,批评裕谦“所见大差,……似汝之顾小节而昧大体,必致偾事。殷鉴具在,不料汝竟效前明误国庸佞之所为,视朕为何如主耶?”并要求其“原字原书,一并封奏,使朕得洞悉夷情,辨别真伪,相机办理。”他指斥裕谦是在效仿明朝的庸吏佞臣的误国行为,你把“朕”当成什么样的领导人了?他要求,对敌方情报,要原字原书、原汁原味地上报,他有多个自信,自己的智商足以“洞悉夷情,辨别真伪”。在作出上述安排之后,道光帝意犹未尽,不禁大发感慨:“若试思我朝之所以兴,开国时一切情伪,无不上达之故。前明之所以亡,事无细,率皆壅蔽,故国事日非,措置失宜,可不懔之又懔。(《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0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62)从道光帝这段批示中,能否看出唐太宗的影子?不过,旻宁不是李世民,虽然满清诸帝并非昏君,然而,旻宁只能算是一个庸主。19世纪中叶,应对前所未有的变局与敌人,守成肯定做不到了,失败则不可避免。他对裕谦的批评当然是正确的,而且上升到以史为鉴的高度。须知,此时的满清距明朝灭亡已经两个世纪。道光帝虽然位居一尊,似乎并不喜欢文过饰非、歌颂赞美的“庸佞”,也不喜欢隐瞒真相、“低红”“高黑”的“壅蔽”。从他的感慨里也可看出他的“初心”,那就是“开国时一切情伪,无不上达”,而这才是“我朝之所以兴”的根本原因。

 

其实,道光帝完全不必如此的高姿态,就在涉嫌谎报军情的那份奏折中,林则徐已经“仰见我皇上先几洞烛,训示严明,数万里外夷情,毫发难逃圣鉴,臣等服膺铭佩,遵守弥虔”了(《林则徐全集》第3册,页216)。据说这还是一个忠臣的奏折。注意林则徐的用语,“数万里外夷情,毫发难逃圣鉴”,既然如此,道光帝何必再下如此的笨功夫!只不过闭关锁国已久的大清帝国,久违了国际社会,尽管仍然“抚有万邦”,但他已经无法向世界提供“大清智慧”和“大清方案”了。

 

从道光帝这番议论来看,似乎他真有乃祖康熙帝之遗风。然而,观察政治人物,从来不能听他说什么。他作为中国近代史的起始人物,至少并不具有任何振衰起弊、救亡图存的政治作为。虽然他鉴于明亡的教训也强调要懔之又懔”,然而,从英军打开帝国大门,在他治下岂不也是“国事日非,措置失宜。

 

失明的领导者

 

战争进行了将近两年,道光帝对于眼前的敌人——“英夷”,仍然不知其由来。魏源的组诗《都中吟》中有句:“为问海夷何自航?或云葱岭可通大西洋,或云廓尔喀印度可窥乌斯藏。或云弥夷佛夷鄂夷辈(指美、法、俄诸国),思效回纥之助唐。或云诸国狼狈叵测可不防,使我议款议战议守无一臧。呜呼!岛夷通市二百载,茫茫昧昧竟安在?”(《魏源全集》第12册,岳麓书社,2004年,页577)“为问海夷何自航?”“茫茫昧昧竟安在?”中英战争两年后,这两句仍然是道光帝的疑问。

道光二十二年三月二十一日(1842年5月1日)扬威将军奕经向朝廷报,广东送来两名洋语翻译,现正询问英军战俘。道光帝来了兴趣,当即指示说,据称英吉利国距我国内地有七万余里,应进一步搞清以下问题“其至内地经过者几国克食米尔(因有克什米尔籍战俘)距该国若干路程,是否有水路可通该国向与英吉利有无往来,此次何以相从至浙其余来浙之孟咖剌(孟加拉)、大小吕宋(清代把菲律宾称为“小吕宋”,侵占菲律宾的西班牙称为“大吕宋”)、双英国众,系带兵头目私相号召,抑由该国王招之使来是否被其裹胁,抑或许以重利该女主(指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年甫二十二岁,何以推为一国之主,有无匹配其夫何名,何处人,在该国现居何职……该国制造鸦片烟卖与中国,其意但欲图财,抑或另有诡谋”(《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02册,216)有意思的是,在道光帝所有的问题里,从来没有了解过敌方的政治制度、经济水平、军事实力、科技发展,反倒对女王的婚配产生了兴趣,以致后世的“爱国蛆虫”竟然意淫出道光帝想纳英国女王为妃的国际段子。

 

在鸦片战争中,台湾守军击败了进犯英军,抓获了100多名战俘,取得了一次难得的胜利。1842年5月,道光帝得到奏报,顿时大悦,他指示福建总兵达洪阿等人审问英国战俘要弄清这样几个问题:“究竟该国(英国)地方周围几许?所属国共有若干?其最为强大、不受该国统束者共有若干人?英吉利至回疆各部有无旱路可通?平素有无往来?俄罗斯是否接壤、有无贸易相通?……着达洪阿等逐层密讯,译取明确供词,据实具奏毋任讳匿。”(同上书,页229)依然是老问题,不过这次集中在地理知识。

 

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满清朝廷与英国并非没有打过交道。1793年9月,英使马戛尔尼访华,且不说旻宁的爷爷乾隆帝决绝地拒绝了英方的通商要求,而且对英方为其精心选择的当时最先进的国礼(军舰模型、武器和仪器等)不屑一顾,只因不向其行三跪九叩大礼,而被其礼送出境。1816年8月,在其父嘉庆帝执政后期,英使阿美士德访华,又因同样的使命,同样的分歧,同样的理由,英方使者再次被“驱逐”出境。尤其可笑的是,嘉庆自称“天下共主”,在他眼里,英国使臣竟是“远国小臣”。(《清史编年》第七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页763)道光帝登基之后,英人义律担任驻华商务监督,德国传教士郭士立(又译郭子立、郭实腊等)为其提供的情报是:“清廷百事泥旧,毫无进步倾向;惟知傲慢自尊,不顾世界大势。”(武堉干《鸦片战争史》,商务印书馆,民国十七年,页137)从道光帝对中英战争的应对决策来看,郭士立的看法并不为过。正因如此,才导致了清廷在鸦片战争中的惨败,才导致了《南京条约》的签订,才有了清朝历史上第一次的割地赔款,满清帝国才一步步沦入帝国主义吞食和侵略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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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立志

安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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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立志,杂文时评作家,偏爱文史。在境内外发表杂文作品上千篇,国内获奖数十次。本人作品曾被选入冀教版、北师大版八年级中学语文教材、并被广泛收入《中华杂文百年精华》、《百年百篇经典杂文》、《杂文三百篇》、《中国新文学大系》等近百种杂文集。曾为多家媒体专栏作家,出版《贞观政要与领导艺术》(上海古籍出版社)、《崎岖中国(上、下)》(中国言实出版社)、《薛蟠的文学观》(商务印书馆)、《中国杂文(百部)•安立志卷》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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