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奴返回故乡之路

安立志

 （非洲裔美国人）

我只知道，黑奴贸易的路径，是从非洲跨越大西洋贩卖到美洲，却不知道，黑人也会从美洲跨越大西洋遣返回非洲。

我只知道，19世纪初，美国还是一个新生国家，却不知道，它很快又制造了另一个国家，它的名字叫利比里亚。

“非洲变成商业性猎获黑人的场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P819），至少从十五世纪就开始了。早期从事奴隶贸易的，主要是葡萄牙、西班牙、荷兰等国家，他们把黑人同黄金、象牙并列，作为奇货可居的黄、白、黑三色商品，运销海外。奴隶贸易作为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手段，17世纪中叶到18世纪达到了顶峰，英国、法国成为主要奴隶贸易国家。

1776年，摆脱了英国的殖民统治，美利坚合众国诞生。独立后的半个多世纪，美国一直处于北方废奴、南方蓄奴的二元社会状态。当时，即使是助产美国的革命家，如华盛顿、杰斐逊等人，他们本身也是奴隶主。尽管《独立宣言》强调“人人生而平等”，尽管制定了禁止奴隶贸易的法令，尽管马萨诸塞州1790年就废除了奴隶制，但在全国范围内一夜之间就废奴与蓄奴作出选择，并一劳永逸地彻底废除奴隶制，仍然受到历史条件的限制。且不说美国的开国元勋如何在道德与利益之间纠结，今天的人们当然可以批评这些人是伪君子，然而，正如在当时根本不会出现黑人总统一样，“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应该放在其所处时代和社会的历史条件下去分析，……不能用今天的时代条件、发展水平、认识水平去衡量和要求前人，不能苛求前人干出只有后人才能干出的业绩来。”（习近平语，2013年12月26日新华网）

尽管如此，在宗教、道德、经济、政治各方面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废奴运动很快在美国国内风起云涌。因赢得独立和自由而欢欣鼓舞的美国人，意识到奴役黑人的不合理与不公正，许多奴隶主释放了他们的奴隶或允许他们赎买自由，从而涌现了越来越多的自由黑人。这一现状的出现，引起了不同的反应。有人惟恐大批自由黑人挤占白人的就业机会；有人担心大批自由黑人会威胁社会治安；也有人存在着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于是有人开始考虑将解放的黑奴送去一个“不会被歧视的地方”，让白人和黑人各得其所。其实，杰斐逊1781年在担任总统之前就考虑过这种思路，他写道，黑人男女成年后“就要被移民到就当时的条件而论最合适的地方去，……”（《杰斐逊集》，三联书店，1993年，P283）但在当时，杰斐逊并未说明这个“最合适的地方”在哪里。

最初，美国的几位政治家如杰斐逊、麦迪逊、门罗都赞成将黑人移到欧洲人在非洲的殖民地。1800年，一起未遂的奴隶起义惊醒了时任弗吉尼亚州长的门罗，他写信给杰斐逊，要求他购买“国外的土地，把凡是触犯法律或危害社会治安的人都送到那里去。”（《回到非洲去——塞拉勒窝内和利比里亚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873年，P137）如果说杰斐逊、麦迪逊、门罗是以恩赐和仁慈的态度对待自由黑人的话，那么，“粗鲁的西部人”克莱却是一个种族主义者，他把黑人移民非洲作为迁走一个可恶的、讨厌的少数民族的手段。1816年，在美国独立40周年之际，一批宗教界、政界、实业界的人士集会，借鉴英国在塞拉勒窝内（今塞拉利昂）建立黑人移民区的经验，讨论如何赞助“一个移殖美国自由黑人的计划”。克莱指出，“这次集会的目的，是要考虑：移殖美国的黑皮肤的自由人并为此组织一个协会，是否适当和切实可行。……他们永远不能同这个国家的自由白人融合在一起。所以，既为他们着想，也为国内其他居民着想，就值得考虑把他们统统送出去……”（同上书，P143）

（美国第三任总统杰斐逊）

正是在这一背景之下，一个民间性质的团体——美国殖民协会于1816年12月正式成立。这个协会主张“黑人应该获得黑人的自由”，而不应与白人混在一起。因此，把他们送回他们的故乡——非洲大陆，“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是最好的结局。为了保障这些被遣返黑人的生计，需要建立一个“黑人家园”。然而，要实现这一计划，筹措经费成了最大难题。杰斐逊为促成此事发挥了重要作用。在他的努力下，麦迪逊总统甚至动用了部分公共资金予以扶持。杰斐逊1824年在致友人信中说：“在非洲沿海地方建立一个殖民地……在有助于人的生活和幸福的某个地区和地带提供一个避难所，我们能够逐步地向这个避难所遣送我们中间的整个有色人口，并且把他们作为一个单独的、自由的和独立的民族置于我们的庇护和保护之下。”（《杰斐逊选集》，P1747、1748）至少在口头上还是为了自由黑人的“生活和幸福”。

（利比里亚在非洲大陆的位置）

当时的非洲西海岸如同北美大陆一样，大多沦为欧洲人榨取当地资源的殖民地，这从几内亚湾附近的几个地名可见一斑，比如黄金海岸（今加纳）、象牙海岸（今科特迪瓦）、谷物海岸（今利比里亚）等等。寻找移民区的过程并不顺利。1820年初，此项移民的先行者——包括89名黑人和几名白人牧师和代监官乘坐的“伊丽莎白号”到达非洲的歇尔布罗岛。由于不了解当地的气候与民情，许多人不是死于黄热病，就是受到土著人的欺骗。1821年末，美国时任总统门罗直接过问获释奴隶的移民问题，向美国殖民协会派出了政府方面的代监官，并支持了在谷物海岸梅苏腊多角购买土地的计划，以作为美国自由黑人的移民区。

这些移民区的取得，也体现了殖民主义的特点。购买土地的协议是通过贿赂与武力达成的，其所付出的物品不过价值300美元。美国殖民协会把它新获得的殖民地取名为利比里亚（Liberiya），以自由（Liberty）和“解放”（liberated）之义；把拟议中的首都——此时尚为一片热带森林——命名为蒙罗维亚（Monrovia），借美国总统门罗（Monroe）之名。这个利比里亚并非美国官方所设立，门罗总统虽然是殖民地的教父，却无权代表美国对殖民地予以补助和保护。它其实是由美国殖民协会华盛顿办事处的一群平民组成的。他们以美国法律为蓝本，为利比里亚起草宪法，制定法律，甚至蒙罗维亚的城市规划也是由华盛顿的建筑师设计的。（《回到非洲去——塞拉勒窝内和利比里亚史》，P172）

（利比里亚国旗，是否很像美国国旗）

随着移民人数的增加，这块殖民地加快了住所和其他设施的建设；为防止土著的侵袭，他们还修筑了防御工事。这些移民确曾与当地土著发生过武装冲突，不过当地土著在这些移民的现代武器面前都败下阵来。1823年，随着局势的稳定，利比里亚已经成为一个充满自信的小国家。1828年及以后几年，美国的殖民主义者喜欢利比里亚，也为利比里亚而骄傲。来自移民区的大多数报告，证明了在非洲为自由黑人谋得较好的生活是完全可能的。（同上书，P205）1839年，美国殖民协会改变了利比里亚的管理体制，授予代监官布坎南总督的名义，他是这个殖民地最后一位白人统治者。1847年7月，利比里亚这个小小的移民区，在做了25年殖民地之后，发表独立宣言，颁布宪法，正式宣布独立。8月24日，人们在蒙罗维亚升起了国旗，国旗是美国国旗的山寨版，不过只有一颗星。罗伯茨当年10月当选利比里亚第一任总统，也是第一位黑人总统，并于翌年一月举行就职典礼。（同上书，P236）

（解放黑奴的美国总统林肯）

1861年4月，美国南北战争爆发，1863年元旦，美国总统林肯颁布《解放黑奴宣言》，黑人在全美范围内获得了理论上的公民权力，美国殖民协会基于“种族内平等”和黑奴制度依旧存在而制定的移民计划，已经不合时宜，大规模、有组织的移民利比里亚就此无疾而终。

如果说猎捕黑人远涉重洋到美洲，代表了非洲黑人先辈的苦难历程，那么，遣返黑人远涉重洋到非洲，却代表了美洲黑人后代的苦难历程。从1820年到1867年，47年间从美国出发移民利比里亚的自由黑人不过1.3万多人，仅占美国黑人总数的2.6%，占利比里亚总人口2.5%，美国殖民协会希望借此隔绝黑白人种的设想完全失败（百度百科）。100多年前，“自由的爱把我们带到这里”的国家格言，把这些肤色和当地人相同、但习惯已完全不同的黑人带到这片土地，但他们带给当地人的，却并非“爱与自由”。利比里亚这个“自由国”既未给美国自由黑人带来真正的自由和幸福，又人为造成他们和土著人的尖锐矛盾。

（第一个当选总统的美国黑人奥巴马）

由此可知，利比里亚是美国在非洲西海岸为本国自由黑人设立的移民区，它虽然是非洲大陆唯一一个从来不曾沦为殖民地的独立国家，但其实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殖民地，只不过其殖民者不是来自“老欧洲”的白人，而是来自新大陆的解放黑奴罢了。而对于非洲大陆来说，利比里亚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舶来品”，是一个从美国“空降”到西非的外来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