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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巴黎,来到法比边境的里尔市,今晚在此停宿。比利时是前往荷兰的必经之地。布鲁塞尔刚刚发生恐怖袭击,因此,比利时并不在旅行计划之内。布鲁塞尔是欧洲理事会、北大西洋公约组织、欧盟委员会等200多个国际组织的所在地,有“欧洲首都”之称。错过此地,委实可惜! 最后能补上这一缺憾,是大家努力的结果。

 

由于时差的关系,当地日落较迟。从里尔市出发,一个多小时即到达布鲁塞尔。第一站参观了原子球博物馆,这是布鲁塞尔1958年举办万国博览会的标志。原子球的整体设计体现了人类的超前思维与想象力,其地位堪与埃菲尔铁塔(巴黎)与自由女神(纽约)相比。弃车步入城区,参观小尿童。这个名叫于连的铜雕男童建于17世纪。据说这个可爱、顽皮的小男孩一泡尿浇灭了敌军的导火索,从而挽救了布鲁塞尔。于是,在当地人眼里,小尿童是一位和平天使,被誉为“布鲁塞尔第一公民”。

 

一行人在街口买了一些巧克力,来到著名的布鲁塞尔大广场。大广场建于12世纪,周边的建筑物,体现了哥特式、文艺复兴式、路易十四式的不同风格。尤其是市政厅,典型的哥特式尖顶,空灵高耸,恢宏峭拔,美轮美奂。市政厅对面是比利时国王的办公场所,楼前悬挂着比利时国旗,导游说,这意味着国王仍未下班。大广场一直是布鲁塞尔举行重要活动的场所。每隔两年的8月,市政府都要在这里举行为期4天的“鲜花地毯节”。

 

市政厅左侧有一幢五层建筑,门前有一只振翅欲飞的白天鹅浮雕,被称为“白天鹅酒店”。许多人想不到,这座貌不惊人的建筑,这家并不起眼的酒店,竟是共产主义的经典——《共产党宣言》的诞生地。以此之故,这里成了共产主义的麦加。大批中国游客,无论公务还是旅游,都以朝圣的心态,虔诚地参观与凭吊。酒店已经关门,门前只剩下空空落落的桌椅。据说,进入酒店,左侧门后有一块铜牌,“卡尔·马克思”的名字十分醒目。

 

1845125日,在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威廉四世的压力下,法国内务大臣基佐奉命查禁带有革命倾向的《前进报》。包括马克思在内的报纸编辑与撰稿人被法国政府驱逐出境,并于当年2月来到布鲁塞尔,在这里开始了为期三年的新的流亡生涯。刚到布鲁塞尔,马克思就被传唤到“社会治安机关”,要求他写下“不发表评论比利时政局的任何言论”的书面保证,虽然马克思签署了这一保证,但他无法接受该国限制言论自由的做法,当年10月,他向故乡的特利尔市长提出申请,要求移居美国。他的“美国梦”根本就是黄粱梦,普鲁士当局非但拒绝了他的赴美申请,而且要求比方将其引渡回国;交涉未果,又要比方将其驱逐出境。马克思一气之下,于当年12月正式宣布脱离普鲁士国籍。从此,马克思成为一个“没有祖国的人”,一个真正的“世界公民”。他的遗骨叶落归根亦不可能,至今仍在伦敦的海格特公墓。马克思这一行为,让后世所有以爱国主义相标榜的追随者往往无言以对。

 

马克思刚刚移居布鲁塞尔,他于一年前结识的好友——后来成为他终生的合作者——恩格斯也于18454月搬到布鲁塞尔。当时的马克思和恩格斯还是27岁和25岁的年轻人。他二人的关系,很像中国古代的管仲与鲍叔牙。列宁的评价更高:“他们的关系超过了古人关于人类友谊的一切最动人的传说。”(《列宁全集》第二卷,P10)马克思刚到布鲁塞尔,恩格斯为其筹措经费,马克思的岳母也从经济上予以资助,后者甚至将自己的女仆海伦·德穆特派过来,照顾马克思一家的生活,从此随其一家飘流四方,直到马克思逝世。马克思与家人和朋友打牌、出游、喝咖啡,最初的生活是轻松、惬意的,甚至马克思与恩格斯还到伦敦进行了长达两周的出游。这中间有一小小插曲。1848年新年庆祝会上,“燕妮·马克思断然拒绝被介绍给恩格斯的情妇——玛丽·白恩士(恩格斯鲁莽地带她一直来了),……”因为“出于荣誉与道德的纯洁,高贵的女性是不妥协的。”(戴维·麦克莱伦《卡尔·马克思传》,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P162)普鲁士贵族出身的燕妮与爱尔兰纺织女工出身的白恩士,作为两个无产阶级导师的家庭成员,仍然存在阶级的位差。

 

184611月,由德国流亡手工业者创立的“正义者同盟”正式迁居伦敦。作为领导者之一的莫尔专程到布鲁塞尔邀请马克思加入同盟。马克思的加入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必须“摒弃章程中一切助长迷信权威”(同上书,P157)的东西(后来按照马克思主义建立的政权大都在这一点上背叛了马克思)。在18476月的同盟代表大会上(马克思以缺钱为由没有参加),同盟进行了改组,“正义者同盟”改名为“共产主义者同盟”,并将“一切人皆兄弟”这一颇具江湖气息的口号改为“全世界无产者团结起来”(同上书,P158)。对于大会结果,马克思是满意的。8月份,他正式宣布把布鲁塞尔通讯委员会作为共产主义者同盟的一个支部,而他本人担任主席。11月底,马克思应邀参加了在伦敦召开的同盟代表大会。会议结束时,马克思、恩格斯二人被赋予了为同盟起草一份宣言的任务。

 

为方便二人写作,同盟为其提供了部分素材,其中包括三份草稿,草稿是由恩格斯与赫斯分别起草的。《共产主义原理》是恩格斯的第二稿,是以问答形式写成的。《共产党宣言》虽然是马克思一个人完成的,但却极为广泛地吸收了恩格斯草稿中的思想。二人的思考基点是不同的,恩格斯基于对英国工业文明的强调,马克思则源于对法国革命经验的把握。二者的完美结合,可谓珠联璧合。《马克思传》的作者梅林认为,“根据文章的风格来判断,马克思大概在最后的修改中起了主要的作用。不过从恩格斯的草案中也可以看出,恩格斯在理解方面并不低于马克思。因此,他理应被认为是《共产党宣言》的同等权利的作者。”(《马克思传》,人民出版社,1965年,P191)恩格斯在37年后忆起当年的战斗岁月,仍然体现了其一贯的谦逊:“当二月革命爆发的时候,我们所称的德国‘共产党’仅仅是一个人数不多的核心,即作为秘密宣传团体而组成的共产主义者同盟。……但是,这个不大的战斗队,却拥有一个大家都乐于服从的第一流领袖马克思,并且赖有他才具备了一个至今还保留其全部意义的原则性的和策略的纲领——‘共产党宣言’。”(《全集》第二十一卷,P17)按照地理与文化,《共产党宣言》是彻头彻尾的西方政治文明的产物,从里到外,体现了典型的西欧或者西方色彩:写作者——两位普鲁士人;创作地——布鲁塞尔;写作背景——英国工业与法国革命;写作标的——德国流亡组织——“共产主义者同盟”的政治纲领。

 

“《共产党宣言》还没完成,1848年的革命开始了。”(《卡尔·马克思传》,P169184833日,《宣言》尚未出版,马克思接到了比利时王室下达的驱逐令,要他24小时离境。同一天,马克思则接到了刚成立的法国临时政府的邀请。然而,次日凌晨一点,马克思却遭到比利时警方的逮捕。警方竟然把出身高贵的马克思夫人燕妮和妓女关在一起。由于各方的抗议与交涉,马克思夫妇才获得释放,但被立即递解出境去往巴黎,从而结束了在布鲁塞尔三年的流亡生活。

 

《共产党宣言》开门见山是这样一句话:“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人民出版社,1997年,P26)如同《水浒传》开篇中的洪太尉误走妖魔,这个幽灵就是从这个酒店中悠然飘出,飘往欧洲,飘往亚洲,飘往全球。对于当时的欧洲资产阶级来说,这个幽灵带来的威胁与恐惧,最直接的还是暴力革命。《宣言》宣告:“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同上书,P26)正是由于《宣言》明确宣布了共产主义的目标与手段,“共产党”、“共产主义”才像幽灵一般游荡在欧洲大地上。也许是冥冥中的天数,作者关于“幽灵”的不祥引喻,竟然在100多年后一语成谶。

 

1844年,马克思在流亡布鲁塞尔前一年写道:“共产主义是最近将来的必然的形式和有效的原则。但是,这样的共产主义并不是人类发展的目标,并不是人类社会的形式。”(《全集》第四十二卷,P131)这个既不是“人类发展目标”,也不是“人类社会的形式”的“共产主义”,只是一个美妙的“巴黎梦”。这个“巴黎梦”,不知为什么,在遥远的东方竟然成为不容质疑的“伟大理想”。

 

25年之后,两位作者尚然健在,就已意识到这个幽灵的局限之处 ,他们强调,《宣言》中“这些原理的实际运用,……随时随地都要以现存的历史条件为转移。”因为“这个纲领现在有些地方已经过时了。”不仅《宣言》提出的“那些革命措施根本没有特别的意义”,甚至《宣言》“对于社会主义文献所作的批判在今天看来是不完全的。”(《共产党宣言》,P3-4

 

马克思逝世后,恩格斯这位高度关注自然科学发展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领袖,从欧洲大陆随后几十年共产主义运动的实践中仿佛意识到什么,他的论述不无警告意味:“共产主义不是一种单纯的工人阶级的党派性学说,……这在抽象的意义上是正确的,然而在实践中却是绝对无益的,有时还要更坏。”(《全集》第二十一卷,P297)《宣言》问世37年后,共产主义这个幽灵,在恩格斯这里,目标得到坚持,实践却被否定。恩格斯的说法开始向马克思1844年的论述回归。

 

18953月,马克思逝世12年之后,恩格斯在其生命之灯即将熄灭之际,向世人郑重宣告:“历史表明我们也曾经错了,我们当时所持的观点只是一个幻想。历史做的还要更多;它不仅消除了我们当时的迷误,并且还完全改变了无产阶级进行斗争的条件。”(《全集》第二十二卷,P595)五个月后,恩格斯溘然长逝。

 

几十年后,马克思、恩格斯释放的共产主义幽灵,何止徘徊在欧洲,在俄罗斯的冰原上,在华夏大地上,在东南亚丛林中,在加勒比海岛上,都能感觉到这个幽灵的存在,在全世界出现了许多追随者,建立了许多以共产主义、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相标榜的政治实体,他们的路径不同,旗号各异,有东欧式、苏联式、中国式、古巴式、朝鲜式、柬埔寨式……似乎成为当代的乌托邦、大洋国。又过了70多年,这个幽灵没有带来令人称羡的历史进步,苏联的肃反,中国的“文革”、朝鲜的世袭、柬埔寨的屠杀、捷克的坦克……处处血泪斑斑!终于在1990年前后,苏联解体、东欧易帜,社会主义阵营分崩离析了,一些幽灵们纷纷现出原型,真可惜,“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红楼梦》第五回)虽然一些残存者仍然打着马克思主义的旗号,然而,他们实行的政策,或者本来就是马克思主义挞伐的对象,或者是改头换面的马克思主义。从长远来看,这些幽灵们仍然徘徊在世界历史的低谷。

 

英国学者戴维·麦克莱伦撰写的《卡尔·马克思传》(第3版),被称为“英语世界最权威的马克思生平、思想研究文献之一。”他在书中继承了《宣言》的说法,直接将马克思的学说称作“幽灵”:“由于我们关于历史和社会的许多观点是和马克思的幽灵对话的结果,这些理论已经成为20世纪以及未来精神框架的一部分。”(P432)他认为,“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我们都是马克思主义者。”(P434)因此,我们都是马克思的幽灵。无独有偶,法国学者雅克·德里达专门写了部《马克思的幽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P4),他认为,“幽灵”一词是“复数”,不是“单数”,马克思的精神不是有一种,而是有多种,并且这一精神并不会实际地在场,它只会在其每一种具体化的形式中幽灵般地留下踪迹。我们作为马克思主义的继承人,作为马克思幽灵政治学和谱系学中的一员,都是马克思主义的幽灵化或具体化;人们对马克思主义以及共产主义的围剿和为此一次又一次结成的“神圣同盟”,都只会使这一幽灵般的精神本身以不可见的可见性形式再次复活或显形,……

 

返程的时候到了,当我回头注视夜幕中白天鹅酒店的模糊轮廓,想像着那个没有国籍的犹太青年,坐在门后那把不免陈旧的椅子上,他那深邃的目光穿越了时光隧道,似乎在凝视着我们这些东方的朝圣者。我在想,从这座房子里释放的那个幽灵还在四处游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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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立志

安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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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立志,杂文时评作家,偏爱文史。在境内外发表杂文作品上千篇,国内获奖数十次。本人作品曾被选入冀教版、北师大版八年级中学语文教材、并被广泛收入《中华杂文百年精华》、《百年百篇经典杂文》、《杂文三百篇》、《中国新文学大系》等近百种杂文集。曾为多家媒体专栏作家,出版《贞观政要与领导艺术》(上海古籍出版社)、《崎岖中国(上、下)》(中国言实出版社)、《薛蟠的文学观》(商务印书馆)、《中国杂文(百部)•安立志卷》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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