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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前夕,朋友相聚。第一道菜竟是一份鲜美的河豚。这不禁使我想起宋诗“开山祖师”梅尧臣的三个别名——梅直讲、梅都官、梅河豚。前两个是他的官职,后者来自他的河豚诗。

 

《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梅尧臣集编年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P117)写于北宋景祐五年(1038)。题中的“范饶州”是范仲淹。范仲淹本为京师重臣,因开罪当朝宰相,被外放饶州(今江西鄱阳县)。此时的梅尧臣只是一名县官。也许是声气相投,也许是惺惺相惜,范仲淹官场失意之际,正是梅范二人的蜜月期,他们不仅诗文唱和,而且交往密切。范仲淹邀其游览庐山,梅尧臣欣然前往,河豚诗就是在范仲淹的酒筵上即席创作的。全诗如下:

 

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

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

其状已可怪,其毒亦莫加。

忿腹若封豕,怒目犹吴蛙。

庖煎苟失所,入喉为镆铘。

若此丧躯体,何须资齿牙?

持问南方人,党护复矜夸。

皆言美无度,谁谓死如麻!

我语不能屈,自思空咄嗟。

退之来潮阳,始惮餐笼蛇。

子厚居柳州,而甘食虾蟆。

二物虽可憎,性命无舛差。

斯味曾不比,中藏祸无涯。

甚美恶亦称,此言诚可嘉。

 

梅尧臣的好友欧阳修高度评价此诗:“圣俞(梅尧臣字)平生苦于吟咏,以闲远古淡为意,故其构思极艰。此诗作于尊俎之间,笔力雄健,顷刻而成,遂为绝唱。”(《欧阳修全集》,中华书局,2001年,P1950)欧阳修并对前两句即“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给予充分肯定:“故知诗者谓只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好处。”(同上)

 

河豚美味而有毒。正因如此,有的解诗者认为,该诗旨在讽刺世间贪求名利、不顾性命的人。可见,食河豚不仅是一种饮食文化,也是一种思维方式。人们赋予河豚以抽象意义,比如名利或美色,而追逐名利是有风险的,贪求美色是要代价的。

 

梅尧臣对河豚确无好感,“忿腹若封豕,怒目犹吴蛙。”说的是“其状”的“可怪”;“庖煎苟失所,入喉为镆铘。”则是“其毒”的“莫加”。诗中的“镆铘”(莫邪),是指一种春秋名剑。他不理解,既丑又毒的河豚鱼,怎么就成了美味?到底美味重要,还是生命重要(“若此丧躯体,何须资齿牙?”)?他指着河豚批评南方人,你们不必辩护了。片面夸耀河豚的美味,有多少人为此丢了丧命。然而,梅尧臣自知他的话对于美食家是苍白无力的,只能空自叹息。

 

鲁迅指出,一些心态懦弱的人,面对各种美食,“总常想到害胃,伤身,特有许多禁条,许多避忌;还有一大套比较利害而终于不得要领的理由,例如吃固无妨,而不吃尤稳,食之或当有益,然究以不吃为宜云云之类。”(《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P209梅尧臣的论述就属于这种“不得要领的理由”。梅尧臣指出,韩退之(韩愈)吃蛇,柳宗元吃蛙,也经历了从开始害怕到后来习惯的过程,这说明饮食习惯并非不可改变。即使如此,梅尧臣仍然辩称,河豚与蛇蛙不同,食用蛇蛙毕竟不会死人,而食用河豚是会丧命的。这就是梅尧臣“二物虽可憎,性命无舛差。斯味曾不比,中藏祸无涯”所要阐述的道理。梅尧臣在这里引用了一句古语——“甚美必有甚恶”(《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90年,P1492),不过,他有点食古不化。一些人对河豚这种美食避而远之,另外一些人则对类似河豚的事物拒之千里,从根本上讲,是他们不懂得“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四书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P17)的道理,这样的人士毕竟“天下鲜矣”,梅尧臣显然不在此列。

 

仅就食河豚一事,梅尧臣竟形成了一种思维方式——食河豚有利有弊,美食与中毒并存,口福与风险同在,既然有中毒的风险,不如干脆放弃。从这种食河豚思维,还可联系到其他事物。1870年代,日本觊觎台湾,沈宝祯为确保台湾稳定,要求架设电线连通大陆。陈彝却奏称,“铜线之害不可枚举”,“电线之设,深入地底,横冲直贯,四通八达,地脉既绝,风侵水灌,势所必至,为子孙者心何以安?”(《中国近代史上的关键人物》,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P831)电线像不像陈彝眼里的河豚鱼?1884年,黄遵宪任清廷驻旧金山总领事。适值美国总统大选。这位开明的外交官看到了美国“自树独立旗,不复受压制。红黄黑白种,一律平等视。”却又认为其大选是什么“怒挥同室戈,愤争传国玺。”“寻常瓜蔓抄,逮捕遍官吏。”(《人境庐诗草》,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P284)共和制度像不像黄遵宪眼里的河豚鱼?进入20世纪,鲁迅针对一些恐惧外来文化的心理写道:“每遇外国东西,便觉得仿佛彼来俘我一样,推拒,惶恐,退缩,逃避,抖成一团,又必想一篇道理来掩饰,……”(《鲁迅全集》,P209)外来文化似乎也像河豚鱼。“文革”时期,自始至终都在批判“唯生产力论”,因为“卫星上天”,必然“红旗落地”。“生产力”几乎成了极左人士口中的河豚鱼。1992年,邓小平在著名的南方谈话中,重点批评了一些人热衷争论姓“社”姓“资”的问题。在当时一些人眼里,经济特区、外交企业也像极了美味而有毒的河豚鱼。

 

任何比喻都是蹩脚的。电线也好、共和也罢,甚至外来文化与经济特区,原本不存在河豚的毒腺,所谓“姓资”种种,不过是一些心理衰弱人士的杯弓蛇影,这已为改革开放30多年的经验所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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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立志,杂文时评作家,偏爱文史。在境内外发表杂文作品上千篇,国内获奖数十次。本人作品曾被选入冀教版、北师大版八年级中学语文教材、并被广泛收入《中华杂文百年精华》、《百年百篇经典杂文》、《杂文三百篇》、《中国新文学大系》等近百种杂文集。曾为多家媒体专栏作家,出版《贞观政要与领导艺术》(上海古籍出版社)、《崎岖中国(上、下)》(中国言实出版社)、《薛蟠的文学观》(商务印书馆)、《中国杂文(百部)•安立志卷》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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